第一卷 育儿室和大学(1812—1834) 第三章(第8/13页)

到了半路,我们得停车吃饭和喂马,这是个大村庄,名叫彼尔霍什科沃,拿破仑在公报中提到过它。它属于我在分家中谈到过的那位“二哥”的儿子61。荒凉的地主住宅位在大路旁边,周围是空旷萧条的田野,但是在刚离开闹市的我看来,这一片辽阔的灰土也是悦目的。屋子里,弯曲的地板和楼梯时时摇晃,人们走过便发出尖厉的吱吱声,墙壁仿佛惊讶地重复着它们的音响。古老的家具来自从前主人的收藏室,正在流放中度过自己的残年。我怀着好奇心,从一间屋子走到另一间,楼上楼下乱闯,跑进了厨房。我们的厨子在那儿给我们准备一份旅行快餐,脸上露出不满和讥讽的神色。村长照例坐在那儿,这是个脑门上长疙瘩的白发老头儿。厨子正向他发表关于炉灶的意见。村长听着,不时简单地应几句:“那个……确实……是这样的。”然后闷闷不乐地打量一下周围扰攘不安的情景,心想:“这些家伙多咱才走啊!”

午餐用一套特制的英国餐具,由白铁或别的金属制成,是专为这种旅行购置的。午膳后,马已套好,门厅和过道中挤满了热心接送贵宾的人们:那些靠面包和新鲜空气苟延残喘的仆役,那些三十年前也曾风流一时的老使女——所有这些地主家庭的蝗虫像真的蝗虫一样,吃光了农民的劳动果实,而他们本身又是无辜的。他们身旁围着一群淡黄头发的孩子,光着脚板,肮脏不堪,使劲向前挤,老婆子们便使劲把他们往后拖。孩子们嚷嚷,老婆子们又向他们嚷嚷。大家争先恐后打量我,每年都要发出惊奇的叹息声:我又长这么高了。我的父亲跟他们搭讪几句;有的人鞠躬,有的人走上前来吻他那可爱的手,但那可爱的手却从未伸出去过。就在这一片奉承声中,我们出发了。

离戈利岑公爵的维亚泽马庄园几俄里的地方,瓦西里耶夫村的村长骑了马,在一片森林旁边迎接我们,领我们从小路前往庄园。村中我家的大住宅前面,有一条漫长的椴树林荫道,神父夫妇、教堂执事、仆役和几个农民已在那儿恭候。所有这些人中,只有白痴普罗尼卡保持着人的尊严,没有摘下油腻的帽子,站在远处傻笑,看到我们有人走过去,便转身跑了。

比瓦西里耶夫村更优美的所在,我还很少见到。谁要是知道尤苏波夫家的库恩采沃和阿尔罕格尔村,或者沙维恩修道院对面洛普欣家的领地,他就不难想象瓦西里耶夫村的风光,它与它们都在同一岸边,紧挨着莫斯科河,离沙维恩修道院大约三十俄里。河这边是缓缓倾斜的平原,村庄、教堂和原来的主人住宅便分布在这一带。对岸是山,山边有一个小村庄,我父亲在这儿新盖了一幢房屋。从屋中远眺,周围十五俄里的景物尽收眼底:一片片庄稼临风飘拂,一望无际;一个个不同的庄园和村落,一幢幢灰白的教堂,点缀在各处。五色缤纷的树林构成了半圆形的边框,而莫斯科河像一条蓝莹莹的缎带从这一切中穿过。我的卧室在楼上,每天清晨,我总要开窗眺望和谛听,呼吸新鲜空气。

尽管有这一切,我还是怀恋那幢古老的砖石房子,也许这是因为我是在那里第一次见到农村的。我多么爱宅前那条绿叶覆盖的、漫长的林荫道,宅旁那个荒芜了的花园。房屋已开始倒塌,从过道的一个裂隙中生出了一棵细长匀称的小白桦。左边有一条垂柳披拂的小径沿着河岸蜿蜒,小径外面是一片芦苇和白沙,它们一直伸展到水边;我的整个早晨往往便消磨在这片沙滩和芦苇中,这是十一二岁的事。驼背的老园丁几乎每天坐在屋前蒸薄荷水,煮野果子,偷偷给我吃各种蔬菜。园子里乌鸦很多,它们在树顶上到处做窝,又经常绕着窝盘旋,呱呱啼叫。有时,特别是到了黄昏,老鸹成群结队飞到空中,吵吵闹闹,也惊起了别的鸟。有时,一只老鸹突然从一棵树飞到另一棵树,然后又一切归于沉寂……每到夜间,鸱鸮在远处时而如婴孩啼泣,时而发出一阵霍霍笑声……这些凄凉的哀鸣声使我心惊胆战,然而我还是喜欢听它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