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育儿室和大学(1812—1834) 第三章(第9/13页)

每年,或者至多隔一年,我们总要去瓦西里耶夫村一次。临走时,我在阳台旁边墙上做个记号,标明我的身高,一到那里便去检查我又长高了多少。但是我不仅在乡下量出了我身体的增长,同样事物的周期性反复也清楚地表明了我内心发展的差异。我随身携带的书籍不同了,关心的事物也不同了。在1823年我还完全是个孩子,我随身带的是儿童读物,即使这些书,我也没有阅读,我最感兴趣的还是兔子和松鼠,它们住在我房间旁边的贮藏室中。我的主要乐趣之一,是我父亲允许我每天傍晚放一次鹰炮62,这是使全体仆人都高兴的事,连头发斑白、五十多岁的老人也像我一样兴致勃勃。在1827年,我随身带的已是普卢塔克63和席勒的著作;每天清晨,我走进森林,躲进树丛,越远越好,躺在树下朗读剧本,仿佛这儿就是波希米亚森林64。然而另一方面,我得到一个小厮的帮助,在小溪中筑了一道堤坝,这类事还很能吸引我,我一天要跑去看它十来次,不断加以修补。到了1829年和1830年,我却在写一篇“哲学论文”,论述席勒的《华伦斯坦》了;以前的各种游戏,只剩下鹰炮还对我保持着魅力。

然而除了打炮,还有一种乐趣是我始终不变的,这就是对乡村晚景的爱好。即使现在,它们对我说来仍像当初一样,是虔诚、安谧和诗意的时刻。近来我生活中一段光辉可爱的经历,也使我想起乡村的黄昏。太阳庄严地、灿烂地落进火红的海洋,终于溶化在它中间……突然,深青色取代了浓重的紫红色,一切蒙上了一层朦胧的烟雾——在意大利黄昏是来得很快的。我们骑在骡背上,从弗拉斯卡蒂去罗马,65必须经过一个不大的村庄,有些地方已出现了点点灯火,一切静悄悄的,骡蹄踩着石子发出清脆的声响,新鲜而有些潮湿的风从亚平宁山吹来;村口的壁龛中供着一尊小小的圣母像,像前点着一盏灯;农村姑娘们收工之后,还没摘下白头巾,便跪在像前祷告;行乞的山民吹着木笛经过这儿,也随着她们一起祈祷。我深有感触,也深为激动。我们互相看了一眼……静静地走向饭店——马车在那里等我们。在回家的路上,我讲了瓦西里耶夫村的黄昏。可是讲什么呢?

花园中树木寂然不动,

山坡上村篱蜿蜒曲折,

大路上牛羊没精打采,

一群群各自缓步回家。

(《感怀》)66

……牧人挥动长鞭,吹响木笛。牛的哞哞声,羊的咩咩声,归来的畜群行经小桥的嗒嗒蹄声,交织在一起。狗汪汪吠叫,赶拢走散的绵羊,而羊迈着细腿,向前疾奔。这时,农家姑娘的歌声越来越近——她们正从田野回来;但是小路向右一拐,歌声重又远了。门吱吱响着,男女孩子从屋里纷纷出来,迎接自己的牛羊。一天的辛劳结束了,儿童们在街头、在岸边嬉戏,他们的声音嘹亮清脆,荡漾在河面上,传播到暮霭中。空气混合着烘谷房中燎焦的气味;露水开始像烟雾一样逐步向田野伸展;森林上空,风在徘徊,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仿佛树叶沸腾了;远处的闪光颤抖着,向周围射出浅蓝的光泽,然后忽闪忽闪地逐渐消失。就在这时,薇拉·阿尔达莫诺夫娜来了,她发现我躺在一棵白杨树下,便装出气忿的样子,唠叨起来:

“少爷,您叫我找得好苦,茶早已放在桌上,大家都到了。我到处找您,脚都跑断了,我这把年纪跑不动啦。这草地湿湿的,干吗躺在这儿?赶明儿又得伤风啦,不伤风才怪呢。”

“够啦,够啦,”我笑笑,对老婆子说,“我既不会伤风,也不想喝茶,只想请您给我偷些奶油,要好的,最上面的。”

“说真的,瞧您这样儿,叫人没法生气……好吃的东西多着呢!不等您吩咐,我早给您把奶油预备好啦。瞧,闪电……这很好!对谷物有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