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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好像泥制靶子排成的队列一般。失败来得太快了。谁也不曾料想到会来得这么早。那时候我们还不知道英国会不肯议和。我们能看到的,就是一切都完蛋了,”施瓦茨做出一个厌烦的手势,“而且甚至到此刻,我们还没有把握说它并不曾完蛋。我们被推回到岸边。我们前面只有一片大海。”

海,我暗自思忖。还有依然在那上面航行的船。

门道里出现了我们刚才离开的那家酒吧间的老板。他跟我们招呼的时候,龇牙咧嘴地笑了笑,还模拟着行了个军礼。随后,他跟那些胖乎乎的妓女嘟嘟囔囔地絮语了一阵。她们中间有一个胸部很大的女人,走到我们这儿来了。“跟我们讲一讲,那件事你们是怎么干的?”

“什么?”

“一定会痛得很厉害吧。”

“什么?”施瓦茨心不在焉地问。

“水手们在公海上的那种干法呗!”酒吧间老板从门道里嚷道,笑得那么用劲,我料想他牙齿都会落掉。

“那位行家骗你啦。”我对那个女人说,从她身上发出来一股橄榄油、大蒜、洋葱、汗水和生命的味道。“我们不是同性恋。我们参加过埃塞俄比亚战争[53],那里的土著人把我们阉割了。”

“你们是意大利人?”

“我们过去是的,”我答道,“阉人就没有国籍了。我们现在是世界主义者。”

她把这句话寻思了一会儿。“Tu es comique.”[54]她随后正经地说,接着她摆动着肥大的臀部回到门口,酒吧老板就在那儿用手将她挽住了。

“没有希望这说起来也奇怪,”施瓦茨说,“你的自我没有了。你甚至再也不知道你自己是什么人了。可是在你心里,仍然有种什么东西叫嚷着要你活下去。而且它是多么顽固地依恋着那种纯粹且赤裸裸的生存啊!有时候,你会感到一种彻底的沉寂,如同水手讲起的那种在台风中心的死一般的平静。你死了心了——你活像一个装死的虫豸——可是你并没有死。你只是放弃把一切心力集中在纯粹的争取生存和为生存而生存上面。你完全清醒,可是绝对消极。你没有可以浪费的力量。台风在你周围狂吹,可是你却寂然不动。恐怖和绝望都已经消失了,连它们也都成了你不复能负担的奢侈品。你花在它们上面的精力,会减损你争取生存的意志——这样你便把它排斥掉了。你仅仅是一双眼睛和孤立消极的准备。一种奇特而宁静的澄澈会忽然支配你。在那些日子里,我有时候觉得像是一个瑜伽信徒,他把一切与有意识的自我有关的东西都抛弃了,为了要……”施瓦茨说话结巴起来了。

“追随上帝?”我一半带着嘲弄地问。

施瓦茨摇了摇头。“为了寻找上帝。我们常常在寻找着‘他’。可是,我们寻找‘他’的时候,总好像我们在试图穿着我们全部的衣物、带着鼓鼓囊囊的背包去泅水。你非得脱光衣服不可。全身赤裸裸的,要像有一天夜里那样,我离开一个安全的异邦,回到我那危险的祖国的时候,泅过莱茵河,仿佛那是一湾命运的溪流,一狭给月光照亮了的生活似的。

“在集中营里,我有时候会想起那天夜里的光景。想起它,倒不会削弱我的力量——反而会使我更加坚强。我的生活要求我做的事情,我都已经做了。我没有失败,我已经赢得了跟海伦在一起的上天再度赐予的生活——而且连那种曾经支配过我、后来仍然在我睡梦中不时出现的绝望也只是因为其他一些东西逐渐远离了,那些东西是巴黎、海伦,以及那种难以置信的不再孤单的感觉。海伦会在一个什么地方活着,也许她跟另外一个什么人生活在一起,可是她终归是活着。在这样的时势下,当一个人还不如皮靴底下的一只蚂蚁的时候,这种事情到底能有多少意义,想起来是有点令人毛骨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