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第2/9页)

“啊!”博士又以同样的腔调短叹一声,然后哆哆嗦嗦地抬起一只手,指着窗玻璃对面的天空说,“第一颗星。”

听他语气不像是有意想对某个人讲,但既然他特意伸手指出来了,我也就暂停厨房的工作,把目光投向他所指的前方。但是,那里就只有无尽的天空。

可能是数学幻想吧,我在心里嘟哝道。不料,他像是听见了我心底的声音似的作出回应道:“瞧,就在那边!”

他的食指布满皱纹,起了肉刺,指甲底下积着污垢。我眨一眨眼,定睛凝神望过去,可除了一小片云之外其他什么也没看出来。

“现在离星星出来的时间是不是还太早了点啊?”我赔着小心表明看法。

“夜晚的准备已经开始了,因为第一颗星已经升空。”博士顾不得理睬我,说完自己想说的便放下手臂,再次闭目养神。

我不明白手指第一颗星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也许他要借此松弛疲惫的神经,也许仅仅是他的一个习惯。平常连眼前摆着几盘菜都看不大清楚的他,怎么能够这么早就发现第一颗星呢?我更是不明白了。

但不管怎样,他确实用他苍老的手指指向辽阔天空中的一点,将意义赋予其他任何人均无法辨识的独一无二的一点。

平方根的伤口顺利地复原了,可他的闷闷不乐却迟迟不见好转。和博士在一起时他表现得跟平常一样天真无邪,一旦和我两人独处,马上就不爱说话了,只会态度生硬地回应你一两声。绷带已经失去了最初闪闪亮的白,彻底脏了。

“对不起!”我在他面前端端正正坐好,低头道歉,“是妈妈不对。哪怕有一瞬间不信任博士,是人就应该感到羞愧。妈妈向你道歉。妈妈会反省。”

本以为他还是会对我不理不睬,哪知道他出乎意料地乖乖转过身子来对着我,端正坐姿后,低着头一边扯弄着绷带的结扣一边说道:“嗯,知道了。我们和好吧。不过我是绝对不会忘记受伤那天的事情的。”

接着我们握了握手。

仅仅缝了两针的那道伤痕,在平方根长大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依然没有消退。它刻印在他左手大拇指和食指的中间,仿佛是为了替博士那天如何担心平方根做证,也像是遵守着平方根和我的约定,成为他从来不曾忘记博士的佐证。

一天,在整理书房的书架时,我在最下面一层发现了被一堆数学书压扁了的一只饼干盒。

我轻轻地打开了锈迹斑斑的盒盖。本来已准备好看到长满霉菌的糕点,没想到里面是棒球卡。

估计起码有一百张以上。边长40厘米左右四四方方的盒子里,满满登登不留一丝缝隙地塞满了卡片,想插根手指进去抽一张出来都难。

很明显,这些收藏品得到主人何等的珍视。一张一张包在透明塑料套里,没有一抹指纹,边角没有磨损、没有折痕,更不见一张倒放。它们被按照球场位置分类,用标有“投手”“二垒手”“左外场手”等的厚纸隔开,在各类中又以名字的假名顺序整齐排列;并且一张不差全部是阪神球员。随便抽出哪张来都无一例外崭崭新,跟新卡没分别,使人不禁联想到再如何一板一眼的图书馆管理员,恐怕也难以完成如此完整的卡片分类工作。

但是再怎么说几乎像新卡似的簇簇新,内容上毫无疑问已经过时,照片也是黑白远远多过彩色的。“垒间飞燕吉田义男”“独创沙特佩克投法村山实”之类,我也还有所了解,可轮到“七色魔球若林忠志”“豪迈无比景浦将”之类,我就要举手投降了。

唯独一人——唯有江夏丰受到特别对待。唯有他不是依照球场位置归类,而是用一张写着“江夏丰”的厚纸隔出一角来珍藏。

而且透明塑料套也和其他球员的不一样,不是薄膜,而是仿佛意欲抵御外界所有刺激的坚硬的塑料壳,能让人感觉到他的意志之坚决:一旦收入壳中便绝不容许手指的油脂弄脏它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