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第5/32页)

他不得不走到衣帽间的穿衣镜面前。镜子的两边都有灯。

金葡萄饭店的老板是当地有名的灯具迷。他从不错过任何一场有新灯具展出的交易会。可能是这个消息让枢密顾问觉得选择这家旅馆很舒服。他倒背双手,摆出他那熟练的伟人形象。他不得不去对面的书房,从抽屉里取出一份来自维也纳的杂志,是一位布劳恩·封·布劳恩塔尔先生寄给他的,这个二十一岁的青年作家描写了他在魏玛拜访歌德的过程。他每次读到其中一段文字都要发笑,他每次都只看描写他外貌的那一段:

但是在那一刻,我不觉得这是一个相貌平常的文明人;歌德站在门口看着我的那一刻,我真觉得他像一尊用帕罗斯大理石(10)雕刻而成的宙斯像。看这头部!看这身材!看这风度!英俊,高贵,威风!这是一个已经七十三岁的老人,波浪形的白发像刚刚落地的白雪一样环绕他粗壮的脖颈,高贵的棱角依然清晰,肌肉依然紧绷,高高的额头光洁如雪花石膏,嘴唇同时表达出自信、尊严、和蔼,有力的下巴尚未下垂,最后还有这双眼睛,这壮观的、映照着蓝天白云的、清澈见底的蔚蓝色山间微型湖泊!在我所见过的歌德画像中,没有一幅同时刻画出他的气魄、英俊、力量,没有一幅展现出这个令人称奇的整体;如果人们能够达到艺术的最高境界,雕塑能表现三者的统一,这有过先例,但是彩色画面绝对做不到。就像无法画出晚霞衬托的杜富尔峰或者勃朗峰一样。歌德就是这样出现在我眼前,我的思想向他顶礼膜拜。我,一个初出茅庐、籍籍无名的文学青年,我是多么的幸运;我可知道有多少前程似锦、功成名就的人被他拒之门外!他身着睡袍接见我,从这一细节就可以看出他对我另眼相看,或者说他在我面前不拘小节。他看着我,就像一条巨蟒盯着一只狍子看。只不过他没有吞噬我,他只是款款走向长沙发,走向他的“西东沙发”,又名“西东合集”(11),用温柔的手势邀请我跟随他,然后——我多么快乐!——坐到他身旁。他用温柔而严肃的语调开始说话,他的声音犹如电流,一种麻酥酥的舒服感走遍我的全身。年老的诗人轻轻地拉着我那只因为快乐和崇拜而颤抖的手,用他柔软的双手握着我的手,眼睛看着我,对我说话……

他把杂志放回抽屉,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他重新走到镜子前面,笑了笑,他看见因为少了一颗门牙而出现的黑洞。黑洞存在了十三年。他还是不习惯。但是他的嘴巴已经训练有素,有人在场的时候绝不让黑洞出现。他希望如此。他对儿媳妇奥蒂莉委以监督重任,如果他因为得意忘形而把黑洞暴露在外,她就赶紧提醒。他发现奥蒂莉执行报告任务的时候总是有点热情过头。他对自己从不隐瞒这个黑洞。前提是只有他一人的时候。就像现在。是乌尔莉克让这黑洞出现的。他仿佛对现在发生的事情有预感或者感到忧虑,所以他在刚刚出版的《五十岁的男人》中写道: 如果带着这么一个黑洞去向年轻的情人求婚,那真是丢人现眼。

他走进卧室,和衣倒在床上,然后去笔下人物那里寻找一个能够表达他此刻心情的句子。有这么一句话。他很快就从记忆中将它翻了出来。他的威廉还在年轻时候就产生一个想法: 万事终究一场空。

如果七十四岁的他娶了十九岁的她,她就会成为他三十四岁的儿子奥古斯特的继母,成为他二十七岁的儿媳奥蒂莉的婆婆。吃早餐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在做这类算术题。餐桌上应有尽有,都是施塔德尔曼早晨去美味食品店买来的。

在去年和前年就被他训练成为石头专家的施塔德尔曼,今天被派往沃尔夫山,他的任务就是敲几块辉石回来。歌德还告诉他,弄几块长石双生晶也很不错。他告诉书记员约翰,他今天十一点开始口述。因为雷布拜恩大夫要来,他是魏玛的御医,但也是给歌德看病的医生。克里斯蒂安娜临终前他曾守候多时。雷布拜恩的第三任妻子死去还不到一年。在魏玛,雷布拜恩大夫也许是最受欢迎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