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击魔术师(第6/8页)

光着身子把连衣裙——红色的低胸羊毛连衣裙——从头上套进去的那一瞬间,我莫名其妙地想起动画片米老鼠的开场白。演出开始了,米老鼠说。

演出开始了。

一切就像在梦中(但又绝不是梦)。我迷迷糊糊地举手,迷迷糊糊地走上台,迷迷糊糊地接过枪。不知不觉中,周围已是一片黑暗和寂静,只剩我跟魔术师站在舞台中央追光灯的光圈里,恍如置身地壳的洞穴深处。我慢慢举起手枪。枪比我想象中要重得多。我双手紧紧——用尽全力——地握住枪柄,尽量使自己的姿势看上去不至于太滑稽。我把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到手中的左轮手枪上。枪柄握在手掌里的感觉十分奇特,它似乎已经成了我身体的一部分,一个新器官,一个强有力的新器官。凭借这个器官,我被赋予了某种特权。某种可以去自由侵占对方的特权。

那一刻,世界上仿佛只剩下了我们两个人。我拿手枪顶住他的头。

跟上回一样,他思索片刻,然后果断地点一点头。我咬咬牙,扣动扳机。空枪。黑暗中观众的惊呼声如地震波般从四面八方涌来。我因为强烈的刺激而全身瘫软,心跳遽然加快,脸上泛起潮红,简直跟性高潮即将来临时感觉差不多。

稍过片刻,他再次点头。我闭上眼睛——因为极度的快感而兴奋得微微颤抖——做个深呼吸,然后睁开,再次扣动扳机。

枪声在空旷的体育场里久久回荡。

这一枪不是空枪。

血喷得我满脸都是。

*

那件事之后我在家待了大半年。我买了一台跑步机,每天跑好几个小时。一个礼拜去超市大采购一次,其余时间足不出户。也没说一句话。连自言自语也没有。

我不时半夜从梦中惊醒。那天晚上发生的一切就像印在了电影胶片上,通过梦这个播放机器反复地重播。每次醒来,我都觉得自己好像躺在体育场宽阔的舞台中心,而周围的黑暗中有数以千计的人们正静静地、屏气敛息地注视着我。

我觉得自己就像一具孤独的尸体。

我与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我想。

对事件的调查最终不了了之。马戏团方面说,这位华裔魔术师是他们不久前才聘用的,“枪击魔术师”是他的独家保留节目,具体的操作手法——他为什么会知道子弹在哪个弹夹里,这里面有什么机关——他们也不清楚。在与魔术师签订的合约上写明,演出时若发生任何意外,与马戏团无关。警方成立了专案组,并将魔术师的那位女助手——长得像芭比娃娃的那个,是她负责将子弹放入左轮手枪——列为头号嫌疑人,但终因证据不足而不予起诉。此外还有各种猜测,有的说魔术师是有预谋的自杀,有的说是情杀,有的则说与美国的华人黑帮有关,诸如此类。

这些都是我后来从报纸上看到的。事发当晚我在昏迷状态下被直接送进医院,在医院住了半个月,被诊断为“因刺激过度导致轻微精神错乱”。出院后不久,我从图书馆的资料室借来当时的各家报纸,将有关“魔术师之死”的新闻报道全都复印下来,整理成册后足有厚厚的一小本。作为整个事件中的关键人物,提及我的文章和照片自然也有不少。不过,在我看来,那并不是我,那怎么看都像另外一个人。

一年后的一天,在家打扫卫生时,我从沙发底下找到一本书。是那本《人生的枷锁》。书封面上落满了灰尘。一张淡蓝色的便笺纸还夹在上次读到的地方。我抽出便笺纸,上面是魔术师写的大大的字体向左倾的“Thank You”。

我站在那里,在吸尘器的“呜呜”声里对着纸片发了半天呆。

Thank You?

不知为什么,我觉得这里面似乎包含着什么特殊的含意,但到底是什么却又说不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