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7/53页)

从根本上讲,这种以异地为家,这种也可能是艰难的对于新环境的适应和习惯,是一件奇怪的事情。人们几乎是为这么做而这么做,怀着一个既定的意图,就是还没完全做到或者刚刚做到又将它抛弃,以便回到原来的生活中间去。人们将这类异地而居穿插在主要的生活联系里,作为间歇和插曲,目的就是为了“休养”,也就是为了使人的机体得到更新和调节,免得它冒因为生活单调而被娇惯、变松弛和迟钝的危险。那么,长期不变的有规则的生活,又怎么会造成机体的松弛和迟钝呢?生活负担造成身体及精神的疲劳和消耗倒不很重要——因为普通的休息,就是医治它们的药方,更重要的原因在心灵方面,在心灵对时间的体验——人觉得时间是以均匀的速度不断地逝去,而生命本身又与时间休戚相关,紧紧联系,一个削弱了,另一个便免不了受到影响。对于所谓无聊[3]的本质,人们普遍存在着多种错误的想法。总而言之,就是相信事情新鲜有趣,就能“驱赶”时间快跑,也就是使时间缩短;反之,单调空洞就会阻碍时间的行进,使行进变得艰难。这可不绝对正确。空洞单调固然可以将一瞬或一个钟头延伸,使它们变得“长而无聊”;但是,使用大的乃至最大的时间单位,就可缩短它们,甚至将它们化为乌有。反之,内容丰富有趣,就可以使一小时乃至一天缩短、加快,然而从大处着眼却赋予了时间的进程以宽度、重量和充实,以致事件频繁之年就比内容贫乏、空虚、让风也吹得跑的轻松年头过得慢得多,后者则稍纵即逝。所以,人们所谓时间长而无聊,实际上倒是由单调造成了时间病态的短促:由于不间断地老是一个样子,绵长的时间便萎缩了,以一种心灵惊惧得死去的方式萎缩了。如果一天像所有的天,那么所有的天也就只像一天。完全单调的生活,即使再长过起来也会十分短促,稍不注意便已逝去。习惯使时间意识淡漠或者说入睡。如果青年时代我们过起来觉得很慢,往后的生活却好像越来越快,真叫步履匆匆,那想必也是习惯了的缘故。我们大概都了解,时不时地改变习惯和养成新的习惯,是我们唯一能保持生机和新鲜的时间意识的方法,是我们唯一能使时间感受减慢、增强和变年轻,从而也更新自己的整个生命感的途径。我们变换居留地和空气,到温泉旅行,目的均在于此。这也就是时时变些花样,加些调剂,能使人精力充沛的原因。到一个新地方的头几天——大约六至八天吧——时间的步履总显得年轻,也就是说长而有力;随后,随着人“习惯”的程度加大,它就明显地逐渐缩短了。那种执著于生活的人,或者说得更正确些,那种希望抓紧生活的人,他们便会发现日子又变得轻飘飘地开始往前溜去,心中于是感到恐惧;而最后一个星期——我们就说总共四个星期吧——更将快得吓人,一晃便逝去了。自然,时间意识更新的效果会超出在异地呆的时间本身,人恢复常规的生活以后,还会显示出来,也就是回家后的头几天同样也会变得新鲜、实在和充满朝气,不过只有很少几天是如此罢了。人会很快重新习惯常规,要摒弃它却要慢一些。人的时间意识要是因为年纪增大而疲倦了,或者从来没得到过有力的发展——这是先天不足的表现,那它就会迅速入睡,只要二十四小时一过,人又觉得自己似乎从未离开家,旅行对于他只是夜里的一场梦而已。

为什么在此插进这番议论?是因为年轻的汉斯·卡斯托普也有相似的想法。几天以后,他就对他的表兄说,说时睁大布满红丝的眼睛瞪着约阿希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