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二(第14/43页)

一个孩子在哭。无人注意、无人理解的可悲哭声。

“艾米莉,你是个不听话的女孩,不听话,不听话,不听话,讨厌、污秽、肮脏,肮脏,肮脏,肮脏,肮脏,肮脏,一个肮脏的女孩艾米莉,你是个肮脏不听话的孩子,真讨厌啊,艾米莉,你是个污秽肮脏肮脏的女孩。”

我在邻近的房间漫游着寻找她,虽然有时我能听出艾米莉痛苦的声音离得很近了,却总找不对地方。我时常感觉自己和她只隔一面墙,假如那里没有那面墙,我就可以触摸到她了。顺着墙走到了尽头,它却引导我超越了“个人的”地带,到了外面一片鲜绿的草地或一小块田地上,四周竖立着夏季的树木。草地上有一只蛋。它有一座小房子那么大,可摆放得不够平衡,一阵微风都能吹动它。围绕着这只光亮的白蛋,在晴朗的天空下,艾米莉、她母亲、她父亲,还有靠近艾米莉的琼,都在活动着。你想象不到这些人竟然会组合在一起。他们在那里漫无目的地闲逛,沐浴着阳光心满意足,轻风拂动着他们的衣服。他们去摸那只蛋。他们退后几步端详它。他们露出笑脸,全都充满欢乐和满足。他们把脸贴在光滑、富有生气的蛋壳的坡面上,他们的面颊因此能感受到它。他们用鼻子嗅,用指尖轻轻敲击。整个场景又大又亮,令人愉快,给人自由的感觉。从那里我转过一个角落,顿时回到了一条又窄又黑的过道,听到了一个孩子的哭声……当然我此前是搞错了,她根本不在那面墙的后面,而是有另外一面墙,我确定了它的方位。我开始奔跑,奔跑,我必须找到她。我意识到自己也有些不情愿,因为我并不期盼那一时刻——我也会闻到她头发和皮肤上淡淡的臭味。

我一边奔跑,一边给自己确定了任务:不要显露自己对那气味的高度反感,不要像她母亲那样。这位母亲当着孩子的面使劲屏住呼吸,抑制着恶心,腹部肌肉一次次痉挛。当她的双臂颤抖着将艾米莉从其快乐场景中拎出来,匆忙而吃力地投进浴盆时,对这孩子的厌恶暴露无遗。事情太紧急了,孩子进去时浴盆里的水还是冷的,但非常热的水已经涌入,非常热和非常冷的两股水流围着她的身体形成旋涡,既烫伤又冻僵了她的肚子和两腿。可我找不到她,我根本找不到她,而那哭声一阵接一阵,我可以在白天,在我的“真实”生活中听到这哭声。

我想我已说过了,当我处于客厅那面花卉图案墙后面的世界或地带时,通常意义上的、符合逻辑的、时间主导的日常世界就不存在了。而当我处于“日常世界”时,由于进入另一个世界的现象好几天才发生一次,我就忘掉了那面墙能够开启、曾经开启、会再度开启,我就忘掉了那种时候我可以直接穿墙进入另一个空间。但现在开始了一个新阶段,带有墙背后世界特征的某种东西连续不断地侵犯我的真实生活。首先显示的是一个孩子的哭泣声。这声音非常轻微,离得很远。有时候是听不见的,或者接近于听不见,我的耳朵拼命追索它,随后这声音就消失了。这声音会再次出现,变得相当大,甚至可能在我和艾米莉本人谈话时,或站在窗前看外面发生的事情时出现。我听到一个孩子在哭泣,这孩子孤孤单单,遭人厌恶、被人抛弃,而与此同时,就在哭泣声的旁边,我能听到那位母亲的抱怨声——女人的怨诉,这两个声音并存着,此起彼伏。

我坐着听。我独自坐着听。天挺热,太热了,是夏季最后的炎热日子。经常打雷,突如其来的旱雷轰鸣,街道上人们惶惶不安,需要活动……我给自己找点事情做,因为我必须活动。我坐着,或让自己忙碌着,倾听着。一天上午,艾米莉进来了,心情轻松、活跃,看见我在将李子装盘晾干,就来和我一起干。那天上午她穿着条纹的棉布衬衫和牛仔裤。衬衫在胸部位置缺了一个纽扣,敞开着,露出已很结实的乳房。她显得既疲劳,又充满活力;她还没有洗澡,从她身上散发着性的气味。她满足而轻松,有点伤感,不过这种伤感带有诙谐意味。简而言之,她是女人了。她坐着面露笑容,用缓慢、轻松的动作擦干李子,所有的渴望、干劲和需求都蹦出了和脱离了她的身体,都在最近的性行为中消融掉了。而那个孩子始终在哭。我看着艾米莉,像上了年纪的人(可这不是他们的错)那样,硬要跟时代较劲,徒劳地认为这种事是绝对该诅咒的,并把这想法一次次地表达出来,或用作行为准则:那是十四年以前了,不到十四年吧,当时你那么痛苦,那么长时间地哭泣,因为你想不通,因为你屁股和两腿被烫伤了。十四年对我来说时间并不长,它在我的天平上没有多大重量;而对你来说,在你的天平上,它就是一切,是你整个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