犬叔(第7/12页)

“现在我该拿他怎么办呢?”

“不要过分担忧。你想,谁没有麻烦呢?你那么怕鬼,可是还一次次到我这屋里来,为了什么呢?”

我又记起了上回的事。这一次,我看见他的蚊帐一动也不动。烟从那个破洞里冒出来,是犬叔在帐子里头抽烟。

“有些事啊,永远是缠着我们的。为了这个大家才天天去山上劳动的吧。不是连你都听到马蹄声了吗?”

他又在帐子里头兴奋地说了好些话,都是那种打哑谜似的话,我听不进去,就悄悄地想溜。

“水述!水述!”他在帐子里头焦急地喊我,“你没想过要改变吗?你要想一想这件事!你现在就可以改变你的命运,只要你和我一齐躺到帐子里头来就可以做到。”

他的一只手臂伸出帐子,一把将我拖过去。我立刻感到自己的脸被厚厚的蛛网蒙住了,我什么都看不见,连呼吸都困难。

“屏住气。我们是在一个棺材里头,你的双腿要伸直。”

犬叔在我边上说话,但我触不到他。我一动都不能动,似乎是,我被套在一个比自己的身体仅仅大一点点的铁匣子里头了,因为我的脸、我的手、我的脚都可以触到冷冰冰的铁。

“我们正在往下沉。”他又说。

在这个什么都看不见,一动都不能动的地方,我过去的生活突然变得十分遥远了。我的确看见了我自己,也看见了水村。不过这种看完全不同于往日的那种看。至于看见的到底是什么样的情景,我也说不清楚。举个例子吧,我看见一大群荒芜的农家院子,一个挨着一个,每个院子里全长满了乱草。这个地方一点都不像我们水村,但我心里还是认为它就是水村,我莫名其妙地确信这一点。有个院子的乱草丛中坐着一个红毛的野人,我认为这个野人就是我,我也确信这件事。我站起来了,我走路了,我的赤脚在湿软的泥地上踩出一线凹痕。我抬起多毛的手在额前搭了个凉棚,仔细地观看对面那座山。那是一座茅草山,我知道那里原来种过苹果树。我什么都没发现,心里一急,就发出两声怪叫……我还看见一条河,河面不十分宽,我知道河水深得探不到底。我来到平静清澈的河边,河水映出我的形象。我的形象没定准,一会儿有点像水继的小儿子,一会儿又有点像一只山猫。我看得很累,就不想看了,这时身后有人叫我。我想转过头去,却不行,铁匣子将我嵌得紧紧的。我还看见了数不清的情景,都是我过去从未看见过的,每次我都亲临其境。我看见那些东西的时候,有时能发出几声怪叫,有时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我的身上长满了长毛,双脚奇大无比。印象最深的是那些蝎子排出的图案,图案是立体的,一层又一层地向纵深延伸。我对蝎子向来有很大的兴趣,曾经计划过饲养这种小动物,可惜因为没有场地而放弃了。但我从未想到过蝎子们可以自己在一个看不见底的小洞里排出这么精致的图案。我热血沸腾,差一点就要把我的手伸进去了。

我失去了向外看的视力,一动不动地躺在一个铁匣子里。但我并不饿,也不颓废,我一直在看那些新奇的风景。我不知道我躺了多久,三天?五天?实际上,我很忙碌,新风景层出不穷,总能让我产生激动。起先还听见犬叔在旁边说些什么,后来有一次,他告诉我说沉到地底下去之后,我会自然而然找到出口的,他说了这些之后就消失了。犬叔的声音消失了之后,他的形象又在我看见的那些风景里面出现了。他有时候是一个男孩,有时候是一把看着眼熟的锄头,有时是一根晒衣绳,有时又成了河里的一条鲤鱼。不知为什么,他一次也没有以原来的面目出现,但我每回都能认出他。在一幅我所进入过的最黑暗的风景里,有一条白色的影子从天而降,我知道这条白影就是犬叔。除此之外我还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犬叔原来就是我们家族里头失踪的那个人。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发生的,我只记得当那条白影在我眼前晃动时,我就穿过它进入到了无比纵深的、几百年前的风景。周围的一切都在通过某种暗示提醒我那是几百年前的事,提醒我说旁边的这个白影是我的老祖宗。在我看见的所有风景里头,这一幕是最难说清的。除此之外我还见到过三个头的公鸡,那并不算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