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第3/6页)

时鹤春甚至没说谎,那天夜里在发抖的是他。

抱着昏睡过去的时鹤春回到卧房,将人放在榻上时,大理寺卿才终于察觉,时鹤春说得对……是他在发抖。

他在恐惧某件事的发生,即使这件事似乎暂时还并没逼到眼前——他在那天晚上终于意识到,这世道有无数种办法带走时鹤春。

那么,这二十余年,时鹤春究竟在过什么样的日子?

随时都会死、随时都有无数种殒命的办法,随时都如履薄冰如临深渊……是这种日子吗?

他看不出,除了醉得实在昏沉,时鹤春从没叫人看出过这些。

时鹤春是不是一直在衡量,哪种死法更好……最后精挑细选了一种最喜欢的?

他为什么不照做?

在时鹤春死后这一年,秦照尘一直都在想,自己为什么不照做。

倘若他照做了,时鹤春就用不着一个人,死在没人看见的地方。

他一剑捅死时鹤春,若是那剑够长,一剑捅穿两个人,说不定再陪一条命。

他们两个就还能喝酒,还能拌嘴。

他就能带时鹤春下江南。

……

秦照尘取过两只杯子,一人一杯酒倒了,将自己那杯饮尽,又回到桌前。

他又想起一件必须写得足够详细的事——时鹤春乱记,这奸佞胡作非为惯了,把江南那些粥铺全记在了他的名下。

他哪来的银子施粥?

秦王府穷得底掉,秦照尘还俗回王府的时候是那样,后来做了大理寺卿,还是那样。

连修房顶的那一笔银子,都是时大奸佞实在看不过去,暗中买通了秦王府的管家,改了账本硬塞进去的。

不是他的银子,也不是他施的粥,不是他救的人。

时鹤春往江南施过好几次粥,有时候是因为水患,有时候是因为蝗灾,反正但凡下面有个好歹,都少不了时府的银子。

最后一次……最后一次,不只是江南,整个南直隶,连浙、闽、赣、楚、蜀地全遭了灾。

百年不遇的大灾,天像是被捅破了,暴雨不止不休下了三个月,大片田野颗粒无收。

那是时鹤春赈的灾。

这奸佞惯会胡说八道,说是“哄他高兴”、“替他赈的”,这都是荒唐话……秦照尘毫不留情地在纸上批驳,这都是时鹤春的功德,同他全无半点关系。

他办案多年,一身杀孽,没什么德行,求日月凌空、诸天神佛明鉴。

若举头三尺真有神明,就该明鉴。

时鹤春积了这么多德,就该去十殿转轮王处,好生再往阳世为人——就该投个好人家,不受鄙薄,不受磋磨,就该论迹不论心。

论迹不论心,时鹤春赈灾的时候,他不过只是站在昏暗的朝堂之上,搅进那片勾心斗角的人影幢幢。

……忧国忧民、尽忠报国的大理寺卿。

在那些天中,没有灾情在他手中缓解,灾民没有因为他的“忧国忧民、尽忠报国”,就多活一天,甚至一口气。

在他和那些人博弈,搅进荒唐人心中的时候,暴雨之中没有因为他少死任何一个人。

赈灾的是时鹤春,不是他。

他在朝中做他认为对的事,在弹劾时鹤春,大理寺要抄这奸佞的家……因为要抄朝中更多人的家。

必须断掉官商勾结,断掉囤积居奇的路,否则灾民永远活不成。

倘若时鹤春不倒,下面每一步都不能走,倘若不抄了时鹤春的家,大理寺威严不存,震慑不了那些宵小。

走到这一步,生平第一次,秦照尘终于真正清楚地意识到,时鹤春是搅在一片什么样的乌烟瘴气里。

灾情越来越重,每一刻都在死人,这些人却依然在争权夺利、各自谋划,拿人命当筹码。

……或许时鹤春说得对,这朝堂的确不是时鹤春搅乱的。

当今的皇帝,并非当初争储的任何一方势力,当时那些皇子斗得死的死残的残,最后先帝薨逝,推上来的是个极暗弱的木讷傀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