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10/11页)

但我耍的小聪明瞒不住妈妈,妈妈看见我就知道我被马蜂蜇了。妈妈把我揽在怀中,不停地用手抚摸伤处:“乖乖,乖乖。”妈妈越看越可怜,后来声音里渐渐注满呜咽。被妈妈的手抚平的疼痛又被哭声唤醒,像一眼眼泉水,咕嘟咕嘟地流淌,我小小的身体被疼痛胀满。我也哭了。泪水遮挡了视线,所以我没看见妈妈。这个时候我看见妈妈,我一定会记住的,记住她的带泪的面容,记住她的充满爱怜的眼睛。但是没有,透过胀满泪水的裂缝我看到的只能是一片模糊的天地,无论我怎样吃力地忆想,那一片泪光中都洇不出朦胧的妈妈。

还有一次妈妈的记忆,是在一个黑夜里,没有月亮,但满天都是星星。黑暗的天空像一件褴褛的旧衣服,布满密密麻麻的孔洞,透过那些孔洞,能望见穿衣服的那人闪闪发光的明洁肌肤。那一定是我的双脚第一次在黑暗的旷野触摸大地,不然记忆不会这么清晰,那片坚实的凉滋滋的大地好像从此以后就贴在了我的脚板上。我蹒跚在妈妈身边。黑暗很黑,我害怕这么黑,这么广大的黑暗,我竭力挨紧妈妈。我和妈妈仅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服,妈妈身上的温热流进我身体里。我不那么害怕了。接着我听见了黑暗的低语,明明就在耳边,却显得遥不可及,就像谁在漫不经心唱歌一样。妈妈告诉我那是风。我感到黑暗的手凉滋滋的,轻轻地抚摸我的脸——夏夜里一切都凉滋滋的,对,是夏夜,夏天的夜晚!妈妈一定是纳凉……不,不是,因为妈妈又抱起了我,我的面颊贴在妈妈脸上时,我嗅出妈妈在流泪。妈妈的泪水有一股淡淡的咸味。妈妈可能是与爹吵了架,正带我走在去姥姥或其他什么亲戚家的路上,累了,就扯着我的手走一会儿,歇息一刻又把我抱在了怀里。凉滋滋的黑暗无边无际,洇透了我们的身体。我陷进黑暗里,温暖惬意。接着我觉出妈妈就是黑暗本身,我也是黑暗本身,我们都变成了黑暗……

就这样妈妈总是伴随着疼痛和黑夜出现,给我送来她手上的温柔。因而我渴望疼痛和黑暗,我真想让疼痛像花朵一样灿烂我每一个日子,让睡眠永远别俘获我,使我拥有一个又一个暗夜。这时候妈妈就会款款而来,不需要过程,一下子莅临。妈妈的手就会像一帖药膏,贴紧我的脸颊、手臂,一遍遍走过,播撒我干涸的身体承受不了的柔爱的甘霖。是的,我渴望疼痛,渴望黑夜,就像我渴望见到何云燕一样。我知道这些都是不可告人的念头。我为有这些癖好而羞愧。我真不敢再说出来,而且也说不清——说不定我的脚趾头被羊蹄踩伤,就是这种渴望的结果。有许多时候,我总想让手里的小刀顽皮一些,不但对铅笔上的木屑感兴趣,最好也注意一下我的手指,不时舔一下子,让疼痛的花朵盛开,只有这时我们才能看见身体里暗藏的红色花瓣是多么美丽而凄艳!

妈妈死的时候我刚刚三岁。妈妈死于月子病。妈妈的身体流血不止。“真不知道人身上有那么多血,”奶奶说,“我总觉得那些血不是你娘的,一直那么哩哩啦啦流,淌不完似的!”妈妈的新坟上还没长草,就有人替代了她的位置。那是一个又胖又黑的妇女,粗粗的腰身像口米缸,眼珠深陷在肥肉里,每侧脸颊上还有两刀横肉。她没有打过我,但她小眼珠里发射的灰光就像长长的竹竿,一次又一次把我远远地拨开。我怎么能唤这样的人作“娘”!——那还不如要我去死!

“她拖油壶了吗?”何云燕问我。

“拖油壶?——啥是拖油壶?”

“就是,嗯——带来了不是你爹的孩子。”

显然何云燕理解错了,因为后来我才知道,所谓“拖油壶”,是指女人结婚的时候肚子已经大了,而大肚子里孕育的胎儿又不是跟她结婚的这个男人的。我的后妈是带来了两个女儿,她们都比我大,她们总是用那么陌生的、充满敌意的目光望我,仿佛我是个小无赖,随时要去抢她们拥有的东西。她们是受了那个黑胖女人的蛊惑,跟我没一丝亲气儿,还不如别人家的孩子;我要是和谁打了架,她们一准起哄看笑话,别说帮捶,连劝劝都不屑。她们会握着小拳头嚷嚷:“打!打!打烂头拾个尿罐子!”恨得我真想丢开对手,转向她们来一顿拳脚。所以爹要我叫她们姐姐时,我闭紧了嘴巴——姐姐?呸!给你一口唾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