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也萧萧(第8/16页)

这是我第一个远去的兄长,他的死最直接的原因是兄弟间的相煎,这实实是让人痛心的。舜铸生在老宅,长在老宅,将西去的起程点也选在了老宅,他对这座宅、这个家倾注了深深的爱,怀揣着家的气息,怀揣着满腔愁怅与不解,走了。四周都是风,萧萧的风从树上的舜铸身上吹过,又吹到我们身上。惶惶然的人,惶惶然的心,望着身似飘扬树叶的舜餺,大家相对无言。我看到站立在一边舜錤、舜僮那恐惧无助的眼神,真正读懂了兔死狐悲、唇亡齿寒的内涵。一阵酸楚由心底涌出,我又强迫自己将泪水咽下,努力地咽下。哭泣者只有母亲一人,操持者有我和舜铨两个,至于舜錤和舜镗,完全是傻了。

依着造反派的要求,舜铸尸体所盖的衾单必须写上“国民党特务金舜锝死有余辜”几个大字,操笔者便选中文人舜镇。舜錤与舜锝是同胞兄弟,同出于第二个母亲张氏,在牛棚里持笔揭发亲兄长时那种愤怒敌忾,那种不共戴天,那种不将对方置于死地决不罢休的精神此刻已完全被软弱空虚失落悲伤所替代,那只被造反派蘸饱墨汁的笔竟重得使他拿不起来。舜铸静静地躺在小屋的土炕上,面色已变得像昔日骑在房背上打鸟般的红润与活泛,当舜祺的笔在他所盖的衾单上颤抖着落下去的时候,我分明看见炕上那张脸竟露出了讥讽的笑。大约舜镗也看到了舜溥的表情,他大叫一声歪在炕沿下,口吐白沫,人事不省。舜錤丢了笔直向外奔去,他这一走便是十几年,再没回老宅来过。

四我曾经回忆过金家兄弟的再次聚会是什么时候,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在我的印象中,好像自老二死后,老三老四就再没碰过面。母亲不同意我的看法,她说怎么没碰过面,碰过的,在北新桥船板胡同的亲家那里,刚见面五分钟就打起来了,摔了人家的暧壶……

母亲的提醒终于使我想起,七十年代末老七舜铨娶亲那天发生的事情。舜铨娶的是北新桥的织抹女工李丽英,李丽英小于舜铨近二十岁,貌丑又没文化,令舜铨十分勉强。他完全是冲着母亲药石无效的病痛才答应下来的。舜铨原先的恋人是与黄四咪一同光顾我们家的柳四咪,没待解放柳四咪就嫁了少将军统,后来又移居台湾,给痴情的老七空留一个念想,空留一番惆怅。老七娶丽英的时候已年近五旬,女方说了,不嫌舜铨年龄大,只图一个老实本分,图一个世家子弟的名声。母亲觉着黄花闺女嫁个半老的舜铨,又木讷,又没什么本事,只知拿几支笔在纸上涂抹颜色,李家姑娘实在是吃了亏,便有意将婚礼办得排场些。腾出花厅的西套间做新房,找棚匠将房间糊得四白落地,又购置了大立柜和沙发,收拾得很像那么回事。舜铨性格内向,不愿拋头露面,这点新媳妇也能体谅,从彼此并不富裕的经济考虑,就决定喜宴在家里办,只请几位至亲,图个喜庆就行了。饭菜不多,两桌,届时让九号罗大爷在北京饭店当厨师的老儿子过来帮忙做几个菜,谢人家两条烟也算说得过去。

一切安排妥当,跑腿送信儿的任务自然由我承担。走了几家亲戚,人家都欣然接受,除了给我母亲道喜以外还说了不少吉利话儿,使我的心情也变得很愉快。

出乎意料,事情在老三舜錤那儿打了绊子。他说他不去参加婚礼并不是跟舜铨有什么过不去,而是东城的老宅他是永远不会再回去了,那里树太多,阴气又重,二气不调,给予住者的不是安宁只有凶害,又劝我们快快搬家,说那宅子于病人很不利。我知道他是怵头老二自缢于彼,便说喜庆时,鞭炮一响,什么阴气也给冲了。老三仍不让步,他说他们单位的食堂也承办婚宴业务,他愿意为舜铨联系,若在食堂吃,什么心也不用操,吃饱了一抹嘴走人,省了多少事情。我说这事得跟家里商量,得跟亲家商量,不是你我能决定的。他听了把眼一瞪说,我是老七的哥哥,金家七个弟兄当中,在世的数我最长,难道还做不了老七的主?说着抓起电话就订饭。我一看事情不妙,赶紧就往外撤,走到楼梯口被老三抓住。老三说,饭定妥了,饭资我出,算是我给老七添的份子,又拿出两盒人参来往我怀里塞,说让我给母亲带去。我说老太太已没多少底气,哪儿架得住人参摧,还是您留着自个儿用吧。舜錤说这是去东北出差时特意给母亲买的,想让儿子金昶给送过去,偏巧金親毕业考试,我来了正好带走。我说您月月给母亲寄钱,母亲老念您的好儿,不如这样,人参我替母亲拿走,喜宴还是在家吃吧。舜棋不干,说他与舜铨自小相投,让梨推枣,如埙如篪,该他花的一定要由他花,该他张罗的一定要他来张罗。我说您这么办让我这送信儿的为难啦。舜棋说这有什么为难的,该怎么说还怎么说,换个地方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