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第5/15页)

我说:“我要去寻找哈拉闷,找到了捉回来,蚰蛐一样地养在罐里。”

父亲说如此甚好。

第二日,父亲亲自陪着我在颐和园里寻找哈拉闷。

在后湖的绿水中,在大殿的兽吻上,父亲几次说他见到了哈拉闷,我则一无所见。

父亲回去了,留下了继续寻找的我。在以后的时光里,我已无心对付燕子和兰草,而将一腔热情扑在哈拉闷上,我发誓要找到那个父亲看得见我却看不见的精灵。颐和园由东向西,自南至北,从龙王庙的码头到北宫门的石阶,从西堤六桥的桥墩到仁寿殿的流水沟眼,这些人迹难到的所在都被我细细地窥探过,不能说找得不认真。从1750年乾隆修建这个园子至今,想必还没有一个孩子将这所园林阅读得如此仔细,如此淋漓尽致。

一个炎热傭懒的夏日中午,我拒绝午睡,要去寻找哈拉闷。三哥无奈,将我扯至后山四大部洲的藏庙遗址前,指着散落在荒草中须弥石座上雕刻的光身小怪说:“这就是你要找的哈拉闷。”

我说:“不是。哈拉闷是活的!”

我的语气之坚定使三哥没有反驳余地,他气愤地将我扔在太阳下那堆红色的断壁残垣中,独自回去了。

我执恸的脾气真不招人待见。

在这里,我不得不说点题外的话,三哥其实不是我父亲的孩子,严格说他应该是父亲的侄子,但是他的父母早早就故去了,由我的父亲将他抚养成人,他是我们众多孩子中身世最为坎坷的一个。三哥是个很重感情的人,他把我的父亲看作他自己的父亲,把我们也看做他的亲兄妹。在七个哥哥中,我最喜欢的是三哥,我对他的依赖,是女儿对父亲的依赖。1994年,他七十一岁,患了癌症,临终前他克制着病痛给我写了一封长达八页的信,信的最末一句话是:“丫丫,你是我抱大的。”万语千言的疼爱尽在这一句话之中。

我曾一度把寻找哈拉闷的希望寄托在颐和园后山独有的白水牛儿身上。水牛儿捉来不少,骑在路边的石凳上依次排开,挑选其中个大、长相齐整令人有好感的,捏在手里唱:

水牛儿水牛儿,先出来犄角后出头哎,你爹你妈给你买了烧肝烧羊肉哎在北京长大的孩子大概没有谁不会唱这首歌。

那些水牛儿在我声嘶力竭、青筋高暴的呼喊中终于有了动静,小水牛儿的露头绝非因为热情的呼唤或是烧肝烧羊肉的感召,而是受不住捏着它的热手的炙烤才极不情愿地探出头来。水牛儿先伸一角,再伸一角,慢腾腾地展幵身子,甚为不满地张望一下,很快又缩回壳中。整个过程是忍耐、惊喜与失望紧紧相连的过程。

在对水牛儿的艰苦呼唤中,并没有唤出我梦寐以求的哈拉闷。

长大以后与文学有染,也有了一把年纪和阅历,便明白那哈拉闷是父亲用来哄小孩子的东西。文学诰诣精深的父亲让他的孩子去寻觅一种精怪,从寻觅中感受中国文化艺术的底蕴,认识艺术魂魄的神奇魅力,经历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民族文化体验。后来我问过哈拉闷究竟为何物,人说,哈拉闷系满语,是指水怪一类。颐和园里水多,早年或许有过哈拉闷的传说也未可知…… ^其实对哈拉闷的真实语意我已无心追究,那是语言学者们的事情,然而哈拉闷对于颐和园,对于文化艺术乃至于整个宇宙人生是无时不在,无处不在,人乎其内又出乎其外的。入乎其内,故有精神,有生气;出乎其外,则有形象,有高致。这便是父亲说的时而有形,时而无形了。童年时代,是为寻找而寻找,看来是种游戏,然而,游戏的本身又何尝不是目的,与艺术-样,是一种心的感动,是一种欲罢不能的状态。一个普通的理念,足足让人认识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