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第7/15页)

车开了,父亲站在车尾向我挥手,示意我快些回家。我的泪水夺眶而出,在我那颗小小的心里充满了悲哀。

那一别,竟成了生死的诀别。

我是父亲的孩子当中最后见到他的一个。

有一天,突然说姥姥得了急病,将母亲叫去。

我是后来随着三哥广益、四哥广明、五哥广延一块去的,我不明白我的姥姥病了却要这么多哥哥去干什么。路上,三哥激动地抚着我的头说:“要紧的是今后这些小妹妹们怎么办……”

三个哥哥站在黑暗的胡同里只是唏嘘。

我感到了家里发生了什么大事,但我绝没有想到是父亲,因为一个礼拜前三大爷还给我母亲读了父亲写给他的信,信里说在彭城那个小地方竟然还能看到京剧,行头好,唱功也好,演的是《鸿鸾痦》和《打渔杀家》……

到了姥姥家,姥姥很健康,没有一点生病的样子。

我说“姥姥,您不是病了吗?”

姥姥没说话,大舅把我拉过去说:“丫儿,你得懂事。你不能哭,你得为你妈想想,广荃还小,你别吓着她。”

我懵懵懂懂跟着大舅进了屋,屋里有一桌子纹丝未动的酒菜,这种非同一般的阵势让人的心底一阵阵发凉。

母亲见到我,哭了。

母亲说:“你父亲殁了。”

我一下懵了。我已记不清当时的我是什么反映,没有哭是肯定的,从那儿我才知道,悲痛已极的人是哭不出来的。后来我见到书上有“抚棺临穴而无泪”的说法,觉得它太贴切了。

原来,父亲突发心脏病,倒在彭城陶磁研究所他的工作岗位上。

母亲那年四十七岁。

母亲是个没有主意的家庭妇女,她不识字,她最大的活动范围就是从娘家到婆家,从婆家到娘家,临此大事,她只知道哭,将父亲的后事全部托付给在彭城工作的堂兄,我的六哥叶广成。因直系血亲没人来奔丧,六哥就和研究所商量,将父亲的棺木暂时囚封在峰峰矿区滏阳河岸,以待不日来人扶柩回京。

原以为是数月的事,孰料,父亲的棺木在那陌生之地,一囚就是二十年。

父亲的亲儿子们谁也没想起接父亲回家,我至今对此百思不得其解。

母亲当时这一失策之举,酿成了她终生的遗憾。

母亲是父亲的第三位妻子,父亲去世时非我母亲所出的哥哥们巳经成家立业,各人有各人的日子,顾及不到我们。而我母亲所出的五姐广芸、七哥广宏,以及我和小妹妹广荃,最大的不到十五,最小的不到三岁,弱息孤儿,所恃以为活者,惟指父亲,今生机已绝,待哺何来!

我怕母亲一时想不开走绝路,就时刻跟着她,为此甚至夜里不敢熟睡,母亲半夜只要稍有动静,我便哗地一下坐起来。这些,我从没对母亲说起过,母亲至死也不知道,在她那些无数凄苦的不眠之夜中,有多少是她的女儿暗中和她一起度过的。

年年寒食,我都与母亲在大门外烧些纸钱,祭奠千里之外父亲的亡魂;岁岁中秋,奠香茶一杯,月饼数块,徒做相聚之梦。随着岁月的迁延,年龄的增长,内心负疚愈深,对父亲,我生未尽其欢,殁未尽其礼,实是个与豚犬无异的不孝孩子。

人的长大是突然间的事。

经此变故,我稚嫩的肩开始分担了家庭的忧愁。

就在父亲去世的那一年,我带着一身重孝走进了北京方家胡同小学。

这是一所老学校,在有名的国子监南边,著名文学家老舍先生曾经担任过它的校长。我进学校时,绝不知道什么老舍,我连当时的校长是谁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的班主任马玉琴,她是回民,是一个梳着短发的美丽女人。在课堂上,她常常给我们讲她的家,讲她的孩子大光、二光,这使她和我们一下拉得很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