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第9/15页)

我的母亲是亲眼看了那场声势浩大的出殡仪仗的,她说,丁家所住于她家不远,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丁家打媳妇也是忒狠,把猫装在媳妇裤裆里,用棍子打猫,这样虐待媳妇,媳妇不扎水缸还等什么?

我为看不到《锔碗儿丁》的戏而遗憾,与父亲们唱的《空城计》、《盗御马》相比,《锔碗儿丁》似乎让人更觉得亲近,它看得见摸得着,就是在我们身边发生的事,不像诸葛亮,不像窦尔敦,只在戏台上才能见到。

能与锔碗儿的为邻的母亲,料不是生长在多么出色的地方。母亲的娘家在齐化门外坛口,叫南营房的一大片低矮平房便是。用父亲的话说,那儿是穷杂之地。

我不喜欢姥姥家却很喜欢那五方杂处、百业云集的“穷杂之地”,因为那里有很多难以说清的乐趣。南营房的北面是日坛的坛口,大约自清末以来,那里就形成了一个不大的,但很热闹的游艺市场。说评书的、说相声的、拉洋片的、唱评戏的、卖各样小吃的、卖绒花的、套圈的、变戏法儿的,间或还有耍狗熊的、跑旱船的,商贩艺人,设摊设场,热闹极了。每次回姥姥家,我都是冲着那些五花八门去的,看姥姥是个名义,奔热闹才是真心。

去姥姥家必须穿过游艺市场,进游艺市场必须经过一个“虫子铺”,铺外的桌子上永远摆着几个大玻璃瓶子,里面用药水泡着许许多多死虫子,蜎虫和蛔虫在一起,绦虫和绦虫在一起,虫子呈淡粉色,扭在一块儿,看着让人恶心。那是这个市场让人最不愉快的地方,我顶怵头的就是过那个虫子铺。偏巧,铺子的掌柜跟姥姥家熟识,我和母亲每回从那儿过他都要跟我们打招呼,母亲就要停下来跟他说一会儿话,两个人说来说去便要从桌上的虫子说到我肚里的虫子,仿佛我肚里的虫子数量绝不少于那些瓶子里的数量。让他这一说,我的肚子马上就疼起来了,真像有万千条虫在里面蠕动,唬得我连自己的肚皮也不敢碰了。末了,掌柜的就送我一包打虫子药,听他的话好像我如果不吃他这药,到最后肚里的虫子就会把我吃了一样。

母亲会很认真地把那药给我吃了,所以,一回姥姥家我就得打虫子。我后来想,我没让那个卖野药的给药死,实在是我的命大。

姥姥的家门口就是群众戏院,最早是个戏棚,后来加了围墙,添了座椅,搞得很像个现代剧场了。群众剧场只演评戏,我们家人管它叫落子,说是登不了大雅之堂的。记得当时在剧场演出的角儿当中有个叫鲜灵芝的,还有一个是吴佩霞,都是花旦,我看她们演过《秦香莲》、《豆汁记》、《潘金莲》,似乎还有《小女婿》和《刘巧儿》之类,记不清了。群众的剧场是很群众的,它没有吉祥剧院那压人的气势与严整,它有的是随和与亲切,比如我看到一半戏时想回家抓把铁蚕豆,喝点凉白开,尽管回家就是,喝了水,抓了豆回来照旧坐下来看,没人问也没人管。这在其他剧场大概不行。

评剧的戏词大多通俗易懂,与京剧相比更接近老百姓,用现在的话说是更具有平民意识。例如,同是天黑了,评剧就唱:“鸟入林鸡上窝,黑了天”。京戏就该跟人绕弯子了,说“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又早东升”。不知道什么是冰轮、什么是玉兔的真能被绕糊涂了,其实就是天黑了,却唱了半天也不说天黑了,说什么“金乌坠,玉兔升”之类。相比较,我更喜欢评剧,我母亲也喜欢评剧。

最让我喜欢的玩艺儿是看拉洋片的,一个大匣子,里面装了亭台楼阁的画,也有不少西洋景在其中,.匣前有镜头数个,交了钱就可以肌在镜头上往里看,里面的画可以放得很大,如真的一般。这也还罢了,最吸引人的是拉洋片的本人,手脚并用,锣鼓齐鸣,那张嘴也不闲着,“望着看吧您哪又一张,和尚的脑袋他就长出了烟枪……”很多时候那唱词和匣子里的画片对不上号。拉洋片的唱怪声,出怪词,做怪样,能把人笑得前仰后合。有时候我不看那片,专听他唱,他的唱远比那些画工粗糙的片子好看。现在的小孩已经完全见不到拉洋片的了,但我总觉得这个行当失传了真可惜,那通俗诙谐的唱词,来自社会底层,那怪诞夸张的扮相,未张嘴已让人喷饭了,锣鼓响起,嬉笑怒骂,眉飞色舞,令人闻之观之,觉乎听得过瘾,野得牙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