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泳(第11/11页)

隋菲说,你有啥要跟姥爷说的,先想好。

我们去医院门口买来一刀烧纸,来到卫工明渠旁,走下河岸,我掏出打火机,帮他们点着,隋菲和女儿蹲在岸边,迎风烧纸,风很大,纸灰四散。隋菲边烧边说,爸,这边一切都挺好的,不用惦念,外孙女也来看你了。她女儿说,姥爷,我以前总梦见你,带我打滑梯,又领我上楼,给我热牛奶喝。隋菲说,爸,你给我托个梦,告诉我到底是不是刘晓东干的,我跟他没完。女儿说,姥爷,我好长时间没喝过牛奶了。隋菲说,爸,我离完婚了,又找一个,工厂上班的,挺勤快,对我也还行,你放心。她女儿说,姥爷,你想我不,我还想让自己梦见你,但我最近不怎么做梦了。

那些话语声在我身后,逐渐减弱,我向前走去,水面上结有薄冰,层层褶皱,吞噬光芒,随时可能裂开,我走到一棵枯树旁,抬头望向对岸,云如浓雾一般,遥远而黏稠,几乎将全部天空覆盖起来,我开始活动身体,伸展,跳跃,调整呼吸,再一件一件将衣裤脱下来,在水泥地砖上将它们叠好。

我走入其中,两岸坡度舒缓,水底有枯枝与碎石,十分锋利,需要小心避开,冰面之下,那些长年静止的水竟然有几分暖意,我继续向中央走去,双腿没入其中,水底变幻,仿佛有一个运转缓慢的漩涡,岸上的事物也摇晃起来。这时,我忽然听见后面声音嘈杂,有人正在呼喊我的名字,总共两个声音,一个尖锐,一个稚嫩。我想起很多年前,也有这样一个稚嫩的声音,惊慌而急促,叫着我的名字,而我扶在岸边,不知所措,眼睁睁看着他跌入冰面,沉没其中,不再出现,喊声随之消失在黑水里,变成一声呜咽,长久以来,那声音始终回荡在我耳边。我一头扎进水中,也想从此消失,出乎意料的是,明渠里的水比看起来要更加清澈,竟然有酒的味道,甘醇浓烈,直冲头顶,令人迷醉,我的双眼刺痛,不断流出泪水。黑暗极大,两侧零星有光在闪,好像又有雪落下来,池底与水面之上同色,我扎进去又出来,眼前全是幽暗的幻影,我看见岸上有人向我跑来,像是隋菲,离我越近,反而越模糊,反而是她的身后,一切清晰无比,仿佛有星系升起,璀璨而温暖,她跑到与我平齐的位置,双手拄在膝盖上,声音尖锐,哭着对我说,我怀孕了,然后有血从身体下面不断流出来。我很着急,又扎进水中,想游到她身边,却被一阵风浪吹走,反而离她越来越远,我失去方向,不知游了多久,望见一道长廊横在我面前,很多人从上面经过,我抬头看得出神,后来发现有一位老人与我同在水底,并肩凝视,他的头发湿透,仿佛刚刚染过,脸色发白,嘴唇紧闭,我认出他来,一年之前,我们曾一起在路灯下打牌,他坐在我的旁边,酒气冲天,我默默出牌,他在一旁叫骂,从始至终,不曾停止,牌局结束,众人散去,我将最后的一把牌扬到他的脸上,他拉起我的领口,几乎将我提起来,众目睽睽之下,将我拖入黑暗之中。黑暗位于峭壁的深处,没有边际,刚开始还有拉拽声,争吵声,后来我们几乎同时发现,那是令人极度困乏的黑暗,散发着安全而温热的气息,像是无尽的暖流,我们深陷其中,没有灯,也没有光,在水草的层层环抱之下,各自安眠。

我赤裸着身体,浮出水面,望向来路,并没有看见隋菲和她的女儿,云层稀薄,天空贫乏而黯淡,我一路走回去,没有看见树、灰烬、火光与星系,岸上除我之外,再无他人,风将一切吹散,甚至在那些燃烧过的地面上,也找不到任何痕迹,不过这也不要紧,我想,像是一场午后的散步,我往前走一走,再走一走,只要我们都在岸边,总会再次遇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