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耗子(第9/11页)

接下去一发不可收拾。女兵们一个接一个站出来,说池学春是个“混进革命队伍的黄世仁”。六、七个女兵全成了喜儿,上去要和池学春拼了。池学春啊池学春,你白白地英俊,白白地可爱;你白白地糟蹋了我们这么多爱慕。池学春坐在折迭椅上,架在膝头上的两只大手修长高贵,托着他没处躲藏的面孔。一滴滴液体落在地板上,谁也不知是汗还是泪。女兵们都还存一点幻想,认为拯救这个浪子只能是自己。原先领导们计划的批判帮助会议已经变了性质,变成了群众性自发的诉苦报仇大会。

两个多小时的沸腾情绪在黄小玫站起身时达到最高沸点。人们一看就知道黄小玫经过了内心的殊死搏斗才站出来的。她也是沉痛而愤怒,走到台上说:“池学春,我总算认清了你这个虚伪之极的两面派。”大家眼都一大,为黄小玫的用词在心里鼓掌。她挑的词还真是那么个意思。她两只手上的冻疮个个圆熟,此刻手与手痛苦地扭绞着。她的头低得太狠,有人看见她厚厚的头发上别了十来个发卡,头路也挑歪了。她告诉大家,池学春连她也没放过,一次在水池上洗衣服,她脱了鞋坐在池沿上踩床单,池学春跳进来帮忙,两只不怀好意的脚在她的脚上乱搓。

人们轻声“欧”了一下,池学春这个动作狎昵得他们浑身痒痒。女兵们开始对池学春死心了。黄小玫的揭发使她们重新衡量了池学春的档次。“然后呢?”某个男兵追问。“然后池学春就……就就就。”不堪继续的黄小玫咬住嘴唇。事情似乎再次变了性质,变得滑稽起来。黄小玫最后也没说池学春到底恶劣到什么程度。半年前那个午睡时分,光天化日下在公共场合池学春能对她有什么大动作?人们很难想象。池学春四平八稳一个人,犯错误也不会太没风度,所以黄小玫的控诉一结束,众人竟来了个小小的笑场。会一直开到午饭时间,叫解散时,一个老老男兵说:“老池怎么啦?瞎抱!

抱她还不如摸你自个儿呢!”这才是放开的一阵笑。黄小玫的脊梁感觉到人们的鬼脸。她快起脚步逃了。她的控诉中有多大成分的事实,她自己也胡涂了。她没说那天是她见池学春洗被套,是她主动跳进水池帮忙的。他的脚确触碰了她,但那个不怀好意的暧昧感觉或许是她一厢情愿的幻想。如果没有其它女兵的控诉,她始终以她的痴心妄想把半年前那个明媚午后当成她一个人的私藏。白色的雾化了,太阳光里,树枝和地面一层晶亮的细细蒸气。黄小玫听见人们还在乐。他们怎么会想到,所有心碎的女兵中,最最心碎的是黄小玫。七九年一月,中越边界起了战事。

仗打得突然,军区一时派不出足够的前线记者,萧穗子正好腻味了舞蹈,就请求上前线当临时记者。她很快就领了“五四”手枪和“特派记者证”,搭上了成昆线快车。车停在一个小站时,上来一群野战医院的护士。穗子一打听,知道她们恰好同黄小玫一个医院。黄小玫一年前在演出中受了重伤,恢复后改行进了护训班。后来听说她去这所野战医院当了护士。女护士们告诉萧穗子,黄小玫是她们医院头一批请战上前线的,那批人里只有她一个女兵。穗子从女护士口中听到的是另一个黄小玫,泼辣果断。穗子本来不打算去前线包扎所找她,这一听来了好奇心,准备头一个采访就从黄小玫开始。一年前的一场演出中,黄小玫顶替一个生病的女演员参加了一个集体舞。她换了服装,梳好头,正要上场,一个女演员向她发难了,说黄小玫穿的备用服装是她的。

她说:“裤子给你这么一撑,以后谁还穿得了啊。”结果只好挑了一套颜色略有差错的备用服装请黄小玫凑合。那套服装的裤腰上少一颗钮扣也来不及钉,就别了根大别针上去。上台不久,导演在侧幕就看见黄小玫的动作迟钝,常常过火的面部表情这时荡然无存。再细看,发现两寸长的大别针开了,针尖消失在她腰里。每次她跳到侧幕,导演便说:“小黄好样的,坚持住,下来一定给你请功!”她的动作越来越难看,但还不至于影响全局,导演接着鼓动:“加油,咬咬牙,就快结束了!小黄是咱今晚的英雄啊!……”熬到最后一个队形了,全体演员排一条龙,跟斗过场。这是黄小玫的顶得意的一个动作,现在不行了,每翻一下,针尖就往深里戳一戳,她落花流水地向前对付,终于倒在了舞台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