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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果真一下冷了。西北风,东南风,乱纷纷地刮,又不停落雨。佘家楼房的地基陷落,门前汪着水。一日,宋梅用忘关窗户,风雨入得房来,弯拱了木地板,霉花了贴墙纸,整个朝北小间,渥起一股铁锈味。尤其到了夜里,褥冷被潮,双脚如探冰。冷到极致,反而有了烫痛之感。

老金送来磨毛被头和雕花白铜袖炉,“往年都开暖气的,今年太太想省钞票。这一点点钞票,省不好了。”

“暖气热气的,都是有钱人享受。我们乡下人,冻一冻反而身骨结实。金阿哥的礼物,我们用不上。”

“我也用不上,索性扔了吧。”老金打开窗,作势往下扔。

宋梅用啊呀呀叫,只得收下。作为答谢,她把老金房中的被套床单垫毯,逐一清洗了遍,又帮他缝补各季衣物。那日,正针黹,说:“金阿哥的旧衣裳,也跟别人家新衣裳似的。想我男人以前每天挑水,肩膀上头老是磨破。所以每次买来衣服,先垫两块补丁,新的也变旧了。”

老金不吱声,片刻道:“宋阿妹,我想求你个事体。”

“啥事体。”

“以后别老是提你男人,过去就过去了,人是往前走的。”

宋梅用愣了愣,哦一声。

“宋阿妹,我早就把你当亲人了。你跟我讲过的话,我放在心底里。你没跟我讲过的话,我也能领会。你也要心里领会啊。”

宋梅用笑笑。俩人不说话了。移时,她咬断棉线,抖开衣服,看纽扣是否钉齐。

老金说:“缺了一粒纽扣,全部纽扣重钉。这种麻烦事体,也就宋阿妹耐心。怎么谢你呢,等等。”

“谢什么,闲着也闲着。”她将缝衣针插在衣衽上,把老金的衬衫方方正正叠好,抬眼见他捧出一堆油光黑软之物。“宋阿妹,这是黄狼皮大衣,以前只有电影明星才穿的。倪老太太花了七根金条,在罗宋犹太人店里买的,送给我们当礼物。可惜这些年一直压箱底。不如你帮忙穿穿,免得被虫蛀掉了。”

宋梅用摆手避让,“不行不行,这怎么行。”

“怎会不行。”

“就是不行。”

“那你摸一下,感觉感觉。”他递到她面前。

皮毛腻黄,顺手伏低。宋梅用摸了摸,又摸了摸。“倪老太太真大方。”

“老爷、老太太,都大方。我和阿方,随了倪老爷多年。四小姐出嫁才跟过来。”

“怪不得阿方不信观音娘娘,信耶稣爷爷。”

“让他们信去,我可不信。想想就好笑,每次睡觉前,都得跟耶稣报告,今天做了啥坏事。还让不让人睡觉。最要命的是,不许想女人。女人都不许想呀,啧啧。”老金笑起来。

宋梅用略尴尬,鼻子埋向大衣,猛嗅樟木气味。床头黄铜雕花座钟铛了一下,窗外有战生欢生喧闹声。宋梅用将大衣轻放在床上,“我走了。”

“先别走,”老金挨近,“穿上试试。”

“呀,不作兴的,杀了我吧。”

“乱讲。”老金掰过她肩,强披上大衣。

宋梅用肩膀一沉,感觉后背暖起来,手脚也软了,轻声道:“我命贱,糟蹋了好东西。”

“瞎讲,我伲宋阿妹是真正配得起的。年轻,能干,又标致,打着灯笼找不到第二个。”

宋梅用笑了,“我是老太婆,活死人。哪天把孩子们拉扯大了,就好去死了。”

“再这样讲,我可生气了,”老金将她推至穿衣镜前,“看看,看看你自己。”

宋梅用被老金摁住双肩,只得打量镜中。自己果然养得圆白了,一字式前刘海,与二姐当年肖似。她羞然一哂,双手捂住面颊。

老金道:“你就是太不在乎自己了,不晓得自己有多好。”他手指插进黄狼皮毛,逆着往上摸,摸到尽头,弯了手指,触挠宋梅用的脖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