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文学人物,情节,时间(第3/8页)

最为普遍认同的原因是在小说创作过程中,文学人物掌管了情节、背景和主题,这也刚好是福斯特所宣扬的观点。这个观点在有些方面近乎于神秘,成了许多作家的信条,他们将之看作好似上帝本身的真理。他们相信,小说家的首要任务就是发明一个主人公!一旦作者成功做到了这一点,主人公就会像戏台上的提词员那样轻声地向小说家讲出小说的整个过程。福斯特甚至建议,我们小说家必须向这个我们将要在书中叙述的文学人物学习。这个观点并未证明真实人物在我们生活中的重要性。它只是显示了许多小说家在开始动笔写小说之际并不清楚他们的故事,而这是他们能够写作的惟一方式。再者,该观点还指向写作活动以及阅读活动最具挑战性的层面:小说事实上既是艺术品,也是工艺品。小说的篇幅越长,其作者就越难安排细节、将之全部记在心里,并且成功创造一种对于故事中心的感受。

这样的观点将主人公及其特征置于小说的核心,被天真地、不加批判地加以接受,在创造性写作课上被当做规则和方法加以传授。我在准备本系列演讲过程中,在美国的一些大图书馆看书,做研究,发现很少有人声明,我们所谓“人物性格”是一个历史建构。就像我们自己心理的或情感的结构,文学人物的性格是一个我们选择相信的技法。就像我们在实际生活中闲聊有些人的性格,那些称颂文学主人公难忘本性的高谈阔论往往不过是空洞的辞藻。

允许我坦率直言,因为我相信小说艺术的根本目标在于呈现精确的生活描述。人们实际上并不具备那么鲜明的性格,就像小说中描绘的那样,特别是我们在19世纪与20世纪小说中看到的那样。写这段话的时候,我已经五十七岁了,我从来没有发现自己符合我在小说中—准确说在欧洲小说中—遇到过的性格类型。进一步说,人物性格对我们生活的塑造并不像在西方小说和文学批评中表述的那么重要。性格创造应该是小说家的首要目标,这样的说法不符合我们所知道的人类日常生活。

然而,具备一种性格给人物赋予一种鲜明性,就像文艺复兴之后油画具备的个人风格:让个人与其他人区别开来。但是比小说主人公们的性格更具决定意义的是他们如何融入周围的景观、事件和环境。

我写小说起先最强烈的冲动是确信我能够在词语中“看到”某些话题和主题,探索以前从未被描写过的一个生活层面,成为第一个用词语把人们经历的感情、思想和境况表达出来的人。他们生活于其中的宇宙也是我正在体验的宇宙。一开始,我希望戏剧化、强调并深深投入一些由人物、物品、故事、意象、处境、观念、历史以及所有这一切并置在一起构成的样式—换言之,就是呈现一种肌理(texture)。无论我的文学人物的性格是坚强还是温和如我本人的性格,我需要他们去探索新境界和新观念。如果说现实人物的性格是在生活中形成的,我小说主人公的性格也是这么被决定的:由他生活经历过的各种处境和事件。故事或情节是一条线索,有效地联结起我打算叙述的各种境况。主人公就是由这些处境所塑造的,并且以一种生动的方式阐明这些处境。

无论我的主人公是否与我相似,我都不遗余力地设想他们,一点一点地把他们想像出来,以通过他们的眼睛观看小说的世界。小说艺术的根本问题不是主人公的人格或性格,而是故事里的宇宙如何呈现给他们。如果我们要理解某人,对其人格作道德观察,我们必须理解世界是如何在那个人的视野里呈现的。为此,我们需要信息和想像。小说艺术不是在作者表达政治观点的时候才具有政治性,而是在我们努力理解某个与我们在文化、阶级和性别上不同的人之时才具有政治性。这意味着我们在作出伦理的、文化的或政治的判断时,要怀有同情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