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六章(第5/16页)

张正华站在路边等他,然后向他跑来。他是在兴奋地笑着向他跑来。

“难道他知道了幺?”蒋纯祖想。

“蒋纯祖,为什幺走得这样慢!”

蒋纯祖,希望朋友真的已经知道,忧愁地笑了一笑。张正华愉快地做了一个鬼脸。

“张先生说,你很有音乐天才!”

“哦!--但是他不应该这样的夸奖一个年轻人!”蒋纯祖虽然被这个夸奖激动,但因为黄杏清的缘故,忧郁地回答。

张正华严肃地看了他一眼;张正华想到,蒋纯祖底这个回答,是由于矜持,然而是高贵的。张正华,是有着愉快的,严肃的性格;蒋纯祖以后知道,这个活泼的,智力缺乏的人,是以一种中庸的态度尊敬着一切,从而保守了自己。他是很平静地一个阶段又一个阶段地从事着他认为是有着意义的事情;他总找到一些事情做;这些事情有时是苦重的,有时是小巧的,有风趣的,他,张正华,认为是艺术的,以温柔的,善良的情绪在中间耽溺着。

张正华,因春天底深夜而兴奋,中止了谈话,高举礼帽,在空阔的道路上踏着大步,唱起进行曲来。蒋纯祖,因张正华底快乐而轻松,开始唱歌,感到了优美的鲜润的春夜。“如果敌人要来毁灭我们,”他们唱--“我们就要起来抵抗!”

在前面的透明的空气里,傅钟芬底嘹亮的兴奋的歌声传了过来。

轻轻的,庄严的声音,第九交响乐开始了。大家坐在安适的,明亮的小房间里;主妇以咖啡招待客人;大家都对交响乐怀着敬畏;留声机放在小的圆桌子上,音乐开始了。

主人坐在圆桌旁,吸着烟;主妇披着优美的短大衣,抱着手臂站在门旁。大家寂静着。热烈的,庄严的声音从圆桌播扬着;神奇的,愤怒的声音飞溅着;温柔的,娇嫩的乐音带着神秘的思索向上漂浮。蒋纯祖坐在窗边,咬着嘴唇,下垂的眼睑在抖动,苍白的脸上有着感动的,柔弱的神情。他,抱着热情的雄心,竭力企图理解贝多芬底复杂的结构;他在这个努力里迷失了。这座音乐底森林是无边际的;他热切地奔跑过去,觉得前面有光明;他奔跑着,光明还在前面。他底汹涌的热情淹没了一切,他不能看到每一株树,不能看到这座森林。乐曲终结,他突然安静了;他发觉他并未听见什幺。

他惶惑地抬起眼睛来,看见了坐在对面的神情涣散的黄杏清。

“是的,她一定听见了什幺!”蒋纯祖想。

黄杏清并未注意地听音乐;最初的乐音带来了庄严和沉静,使她想到了一些细微的事。接着她想起了全然相异的另一组细微的事。她底思想远远地飞开去了;她不再听到音乐。但每一组乐音使她想起一些事情,或者是,有了一些思想;而这些思想是梦境似的,微弱的。音乐结终了,她突然回到目前的世界里来,全然记不得自己想了些什幺,有了涣散的表情。

她底面容使蒋纯祖激动。蒋纯祖环视所有的严肃的面孔,要求主人再开一次。

音乐重新开始了,黄杏清睁着惊异的眼睛望着留声机;而蒋纯祖望着她。渐渐地蒋纯祖不再看到黄杏清。蒋纯祖安静了,觉得有奇异的力量在自己心里扩张了开来,同时向内部收缩,凝聚。这个力量是这样的强烈而和谐,使他感到甜蜜和恐惧;甜蜜和恐惧都同样的微弱;凡是人类所能经历到的情绪,都同样的微弱。蒋纯祖觉得自己可以站起来,完成任何事情;但他踏紧了地面防备跌倒。他模糊地意识到他是故意这样,但不明白何以要故意这样。

“是的,这里是它!它在高空里,它在猛烈的火焰里!”蒋纯祖想;活泼的乐音驾驭着他底思想:“我好像感到过!好像曾经发生过!是的,一定曾经发生过,但在什幺时候?它好像轻烟向上漂浮,但在什幺时候?啊!现在!现在!现在!一切都是现在!”他觉得他要向前奔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