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十六章(第8/9页)

“读给我听,老孙。”他说,希望知道他是不是罪恶的。他底眼光落在万同华底身上,于是他改变了主意。感应着这个时代,这是他底最后的恶斗或自私了;他请万同华读给他听。他底这个要求底意义是:她,万同华,或实际的、中国的、日常的冷静和麻木,必得在他,或这个时代底热情和斗争下面屈服,以证明他并不是罪恶的。

他要使万同华知道,在现在读这个,对于她,有什幺意义。他要使她知道,她是麻木、自私的:背叛了他和这个时代,而他不是罪恶的。他压迫万同华,重新地有了热烈的妒嫉和骄傲。他看见万同华已经属于别人,属于了那个致他死命的中国,属于了他底死敌的那种生活,那个“胡德芳”。他看见,记忆被时日消磨,万同华将要哺育儿女,操持家务,终于成为“胡德芳”,而遗忘了他,和“这个时代”。

他觉得,既然他不是罪恶,或错误的,那幺,凭着英雄的苏联人民底名,凭着他底兄弟们底名,他要复仇:现在就复仇。由于他底这种热情,生活底空气--这种空气和人们底热情、意志同在--是回转来了,使大家严肃地感到了希望。但同时,万同华底耻辱的心,她底自尊,本能地起来反抗了。

蒋纯祖先前希望解脱大家,解脱一切,但现在他突然觉得,他底朋友,爱人,正在希望着他底解脱:他们已经准备埋葬他,去过明天的生活了。先前他异常的谦逊,但现在,感应着这个世界底英雄的事变,他变得快乐而冷酷。他渴望着生活了。

“即使苏联人民失败了,即使这样,我,我们,也不能失败!”他想。

万同华接过报纸来,显然很扰乱,她底手腕战栗着。蒋纯祖怜恤着她,但又感到快慰。她坐了下来,接近烛光--但她突然扑在报纸上,冤屈地哭了。

“请你读,为了我。”冷酷的,但又因悲悯而快乐的蒋纯祖说。

万同华读斯大林底文告。

“苏联公民们,劳动人民们,红军,红海军兄弟们,从昨天,六月二十日开始,我们底祖国受到了严重的威胁!”万同华,含着眼泪,用冷淡的声音,念。

蒋纯祖听着她,但后来便不再听着她,而随着这些庄严的言词走进了一个雄壮的、庄严的世界。他有些迷糊,他显着地软弱下去了,这些言词,以及对照着这些言词的他自己底一生的荒废和自私震撼着他。在迷糊中他明白自己底软弱,有着恐怖,同时他看见了无数的人们。他看见了朱谷良和石华贵,蒋少祖和汪卓伦,看见了高韵,陆积玉,万同华和孙松鹤。他们消失了,而他在哪里见过的、无数的人们在大风暴中向前奔跑,枪枝闪耀,旗帜在阳光下飘扬。他听见有雄壮的军号的声音。最初,这些人们底奔跑显示了他底软弱,卑怯和罪恶。他告诉自己说:他一直忘记了这些人们。这是卑怯和罪恶。他继续听见嘹亮的进行曲,觉得空间是无限的。“我为什幺不能跑过去,和他们一道奔跑、抵抗、战斗?”蒋纯祖想,“我记得我在哪里完全见过他们,哪里?”忽然他觉得是温柔的、忧伤的、春雨的夜,他在唱歌。忽然是更雄壮的进行曲,兵士们成单行地、冷淡地摇摆着,走进了旷野。他渴望跑上去,但他自己底罪恶和卑怯,沉在他底心里有如磐石,赘住了他。“这里是动摇、罪恶、自私,我去?我不能?我看见,我恐怖!我不能从心里挖出这个来,我恐怖--他们遗弃了我!”

万同华念完了。蒋纯祖突然想起来,在安徽底那片旷野底末尾,他见到过这些遏于冷淡的、摇摆着的人们。“悲苦的,中国啊!”蒋纯祖,用他底整个的力量喊了出来,同时他哭了:他有罪,至少是有错,他惧怕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