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十六章(第9/9页)

同时万同华愤怒地,冤屈地、伤心地哭了,她不能忘记他给她的创伤,她不能让蒋纯祖觉得她是对他不忠实的,她不能让他带着这样的感觉离去。她扑倒在他底床前,激烈地抓住了他底手,让她底头埋在他底手腕里。

“你不能冤屈我啊!”她说,“我并不曾,从来不曾对你不忠实!并不曾忘记你!更不曾忘记,你说过的这些话!”她痛苦地,激动地说,“在这一生里,你假如是爱我的--天啊!--你就不应该到这种时候还要仇恨我!”她拚命地,抓住了蒋纯祖底手,并且摇着它,“我用不着说。我怎样一直地想念你,不能生活;我不希望生活啊!”她重新埋下头去,哭着。“纯祖,我知道人生,”她抬起头来,坚决地说,“我也知道痛苦,我知道我们底这种生活!”她用缓慢的、沉痛的声音看着他说。“我知道,纯祖,对你我有罪。但是我不愿意虚伪的。我已经饶了你,因为--我希望你也饶了我!”

蒋纯祖软弱了,但他觉得她是对的,他点了一下头。万同华底声音是显得遥远了,然而清楚,他突然觉得宽慰。万同华底热情的声音,生活的、爱人的、他底“胡德芳”底热情的声音,解除了他底罪恶底负担了。他重新看见那一群向前奔跑的、庄严的人们,他抛开了他心里的那一块沉重的磐石了。他觉得,他被那件庄严的东西所宽容,一切都溶在伟大的,仁慈的光辉中,他底生与死,他底一切题目都不复存在了。

“有一次,我倒在沟里,”他说,幸福地记起了这个,含着眼泪,“因为我想到了你,听见了你底声音,我才又站起来向前走。”

但接着他又想起了苏德战争。他想到,假如他能够活下去,该是多幺好。“但这已经很好!”他想,沉默很久,好像生命已经离开了。但他忽然睁开眼睛来,和什幺东西吃力地挣扎了一下,向孙松鹤温柔地笑着。

“我想到中国!这个--中国!”他说。

他清楚地意识着他所有的一切,一直到最后。痛苦的、飘浮的状态继续得并不久,他离开了,大家寂静着,夏夜和旷野,一切都寂静着,他,蒋纯祖,从此不再起来了。孙松鹤昏迷地走出了房间,站在正殿的桌旁。万同菁,低声地哭着,走了出来,看见了万同菁,发现她底存在,孙松鹤感到悲苦。他几乎是愤怒地走到门前,打开了大门。已经夜里三点钟了。温柔的、和平的微光照耀了进来,凉风在门前的深厚而黑暗的稻田上活泼地吹着。孙松鹤站着,看见了三里外的石桥场底残余的灯火。他哭了,但没有声音。他发现万同菁站在他底身边。

“你近来好吗?”他疲乏地问,清楚地听着自己底声音。他希望自己能够安慰她:这是他今天向她说的第一句话。万同菁停止了啜泣,悲伤地看着他,希望能够安慰他,并希望他能原谅姐姐;姐姐,是这样的不幸。

他们互相看着。他们,在经过了那幺多的斗争和痛苦之后,爱着了。

“我愿意跟你走到无论什幺地方去,无论过什幺生活!”她说,流下泪来。

孙松鹤激动地抓住了她底手。但即刻他就丢开了她,奔进房来,在黯淡的烛光下,站在悲哭着的万同华底旁边,站在他底死去了的朋友底床前,低下头来。

一九四四年五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