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的一次长跑比赛(第12/16页)



跑到头前的李铁看到站着流泪的蒋桂英与蹲着哭泣的陈百灵,脸上表现出疑惑的表情,但他没有停止奔跑。他的脸从我们面前一闪而过。其他的人基本上是麻木不仁。最麻木不仁的是张家驹,他目光呆滞地望着前方,步速不变姿势也不变,活活就是一架机器。朱老师却偏离了跑道,大声说,嘿嘿,欺负女人瞎只眼!人群中有人感慨地说:老朱这人,睁着眼死在炕上,一肚子心事,像他这样子,还指望拿头名?又有人说:朱老师是热心人,阶级斗争天天唱,世界需要热心肠!桑林得到了可能是有生以来的最大尊敬,满脸是洋洋得意的神情。村里人说,嘿嘿,连桑林都看不过去了,你想想自己缺不缺德吧!嘿嘿挨了两拳,又受到了大家的批判,尴尬,委屈,虾着腰,提着鞭杆,说:桑林,你小子有种等着吧,我不报此仇就是大闺女养的私孩子。桑林说:你原本就是个私孩子。嘿嘿挤出人群,对着那两匹马使威风去了。

这时,篮球场上,右派队的教练员叫了暂停,县教工联队的也跟着暂停。两个队的队员都围拢在自家的教练周围,听面授机宜。我们离着比较远,只能看到教练员挥舞的双臂,但听不清楚他说些什么。嘿嘿劈开腿站在车辕干上,拿着牲口撒气,一鞭紧追着一鞭,抽着那两匹倒霉的马,鞭声清脆,就像放枪似的。正好大队长从这里路过,看到嘿嘿打马,便上前问:嘿嘿,你打它们干什么?嘿嘿打红了眼,抬手就给了大队长一鞭,啪!大队长脖子上顿时就鼓起了一道血红。大队长崔团,复员军人,自己说参加过广西十万大山的剿匪,智擒了女匪首,但随即就中了女匪首的美人计,又把她给放了。这就犯了大错误,差点让连长给毙了,只是因为他战功太多,才留了一条小命。这都是他自己咧咧的,可以信也可以不信。如果不是那个女匪首,我早就提拔大了,还用得着跟你们这些个乡孙在一起生气?这是崔团经常说的话。他的历史也许是自己虚构的,但他在现实生活中的表现却是我们有目共睹的。这人脾气暴燥,雷管似的。我亲眼看到他提着一杆鸟枪追赶老婆,原因是老婆在他吃饭时放了一个屁。他老婆跑不动了,就往一棵大杨树上爬。他追到树下,举起鸟枪,瞄准老婆的屁股,呼嗵就是一枪。嘿嘿不知死活的个鬼,竟敢打了崔团一鞭,真是老鼠舔弄猫腚眼,大了胆了。路边发生了这样的的事,所有的体育比赛都丧失了吸引力,人们一窝蜂拥过去,想看一场大热闹。但出乎人们意料的是,平日里性如烈火的崔团,竟然像一个逆来顺受的四类分子似的,摸着脖子上的鞭痕,嘴里低声嘟哝着,灰溜溜地走了,连句倒了架子不沾肉的硬话都没说。这让我们大失了所望,目送了崔团一段,看了站在车辕上像骄傲的大公鸡一样的嘿嘿几眼,便无趣地相跟着,回到操场边,继续观看比赛。

当李铁带着他的、其实也不是他的队伍断断续续地转过来时,一个计时员举着一页小黑板冲上跑道。黑板上用白粉笔写着‘15圈6000米’。李铁眼睛凸出,喘气粗重,像一个神经病人,直对着小黑板冲过去,计时员提着黑板慌忙逃离。他站在跑道边上,对依次跑过来的运动员说着:6000米了,6000米了!运动员们有的歪头看看黑板,脸上闪过一种慌乱的神气。有的却根本不看,好象黑板上的数字与自己毫无关系。懂行的右派看客在旁边议论道:到了运动极限了,这是黎明前的黑暗,是最最艰苦的时刻,熬过这时刻就好了,熬过这一段就看得见胜利的曙光了。但立即就有我们村的小铁嘴跳出来反驳右派言论:什么‘运动极限’?这就跟挨饿一样,一天不吃饿得慌,两天不吃饿得狂,三天不吃哭亲娘,五天六天不吃,肚子里反而胀得难受了。你们看,张家驹有运动极限吗?张家驹跑法依旧,黑脸上干巴巴的,连一颗汗星儿都没有。有人说,一万米,对人家老张来说,那才叫张飞吃豆芽,小菜一盘儿!人家老张拉着慈禧太后从颐和园跑到天安门,一天跑四个来回!一万米算什么嘛!你们看,朱老师到了运动极限了吗?朱老师也还是那样,像我家的大白鹅,一步一探头,跑到我们身边时从不忘记跟我们打个招呼,不说话也要点点头,不点头也要笑一笑。刚受过众人赞赏的桑林从怀里摸出一个黄芽红皮大萝卜,问道:老朱爷们,吃吗?朱老师摆摆手,笑道:爷们,孝顺老子也得选个时候!然后他就一蹿一蹿地跑过去了。从后边看,他的腿是被他那颗大头带动着跑。我们追着他的屁股喊:朱老师,加加油,追上去!有人说,不到时候,到了时候他会追上去的,万米长跑,最重要的是气息,老朱气息好。什么呀,那不叫气息,那叫肺活量!朱老师的肺活量,是我们亲眼见识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