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的一次长跑比赛(第13/16页)



夏天的中午,朱老师带着我们到河里去洗澡,当然说去游泳也可以。我们习惯把游泳说成洗澡,几十年如一日。只是在那些右派们来了后,游泳才进入我们的语言。我们到了河边,全都脱得一丝不挂,把身上那条唯一的裤头挂在河边的红柳棵子上。河里水浅,只有石桥底下水深。那儿不但水深,而且由于桥面的遮盖水还特别凉,所以我们一下河就往石桥下面跑。朱老师在我们身后大喊:回来回来!不许光屁股下河!石桥那儿,早有一群右派在,游___泳!有男右派,有女右派。女人下河,五谷不结,这是我爹他们的说法。我爹他们的说法只对我娘她们这些女人有约束力,对人家那些女右派一点用也不管。人家尽管是右派,但大家都清楚,右派也比农民高级,什么贫下中农也是领导阶级呀,那都是人家哄着咱们玩的,如果拿着这话当真,那你就等着遭罪吧!右派不种地,照样有饭吃;贫下中农不种地,饿死也没有哭儿的。你贫下中农再高级,不信去粘粘蒋桂英她们,人家连毛也不会让你摸一根!右派们在桥下戏水,男的穿着裤头,女的穿着的也算裤头吧,不过她们的裤头比男人的裤头长得多,我们给她们的裤头起了一个很文雅的名字:连奶裤头。我们也终于明白了洗澡和游泳的区别。我们下河,一丝不挂,所以我们是洗澡;右派下河,穿着裤头和连奶裤头,所以他们是游泳。其实我们和右派在河里干得事情基本上没有区别。我们在河里一个劲地打扑通,扑通够了就跑到河滩上去,往自己身上抹泥巴。他们在河里也是一个劲地打扑通,扑通够了就站在桥墩旁边往身上抹胰子。这样一比较,我看他们更像洗澡而我们更像,游___泳。

游泳啊,游___泳!我们根本不听朱老师招呼,狂呼乱叫着,光着屁股冲向石桥下面。朱老师无奈,穿着大裤头子跟在我们后边,像我家那只大白鹅下了河。朱老师擅长仰泳,他躺在水面上,头翘起来,脚翘起来,中间看不见,身体一动也不动,就像几块软木,黑色的,朝着石桥下漂来。我们刚开始光着屁股往石桥下冲锋时,那几个风流女右派吓得哇哇叫,有的还把身体藏在水里,搂着桥墩,只露着鼻子和眼睛,像一些胆怯的小姑娘。但很快她们就发现我们这些农村孩子比较弱智,光着屁股在她们身边钻来钻去对她们也构不成什么威胁,于是她们就放松了身心,该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了。这么些男孩子里有没有个别的早熟的小流氓,看到那些漂亮女子想入非非一点,我看也不能说没有。譬如说有一个名叫许宝的,就喜欢在桥下扎猛子。他水下的功夫很好,一头扎下去,能在水下潜行十几米远。我们经常可以听到那些女右派哇哇大叫,说是有大鱼咬人。其实那里有大鱼,都是许宝这小子搞得鬼。但有一天这小子在水下潜行干坏事,没拧到女人的腿,却一头撞到桥墩上,碰出了脑震荡,差点要了小命。

右派们对朱老师挺尊重,并不因为他是个土造的右派就歧视他。其实朱老师的右派是大王亲自划定的,比他们的档次还要高呢。他们在桥下喊,朱老师,到这里来,到这里来呀!朱老师就仰过去,身体靠在桥墩上,与那些右派们谈天说地。我们有时候闹累了,也围在他们周围,听他们说话。右派的话跟我爹他们的话大不一样,听右派谈话既长知识又长身体。我当兵后常常语惊四座,把我们的班长、排长弄得很纳闷:一个没受过什么教育的农村孩子,肚子里怎么会有这么多学问呢?他们那里知道,我在桥墩底下受到过多高层次的全面熏陶,从天文到地理,从中国到外国,从唐诗到宋词,从赵丹到白杨,从《青春之歌》到《林海雪原》,从小麦杂交到番茄育苗……有时候,他们谈着谈着,会突然静下来,谁也不说话,只有河水从桥洞里静静的流过去。只有流水冲激着桥墩发出不平静的响声。几十颗大脑袋围着桥墩,几十颗小脑袋围着大脑袋,这简直就像传说中的水鳖大家族在开会,小的是小鳖头,大的是大头鳖,其中最大的一个头就是我们朱老师的头。这家伙下河也不摘掉他的眼镜,在阴暗的桥洞里,他的眼镜闪烁着可怕的光,一看就让人想到毒蛇什么的。他老先生翘起两只脚,河水被他的脚掌分开,形成了两道很好看的波纹。桥面上的水啪哒啪哒的滴下来,滴到身上凉森森的。桥外边阳光耀眼,河面上波光粼粼。一个女右派打了一个非常好听的喷嚏,我们楞了一下,然后就哈哈大笑。朱老师说:我们比赛憋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