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面包的日子(第6/6页)

劳拉蹲在楼道上。我负责陪她玩耍,不让她伤着碰着,但她却不要我陪。她双手抱膝坐在那儿,下巴抵在膝盖上,一副神秘而又若有所思的神情,样子像在吮吸一块糖。我们是不允许吃糖的。然而,当我让她给我看看,我发现那只不过是一颗白色的圆石子。

最后一个星期里,我每天上午可以去看望母亲,但只有几分钟的时间。我不可以同她交谈;瑞妮说她正在神游。这话的意思是:她认为母亲的魂儿不在这里,而在另外某个地方。她一天天地在离我们远去。她的颧骨凸出;身上散发出牛奶的气味,还带着一股生腥、酸臭的味道,如同包在油纸里的肉一般。

我每次去看她时都感到闷闷不乐。我看得出她的病有多重,我为此而怨恨她。我觉得,她是在以某种方式背叛我——她在逃避自己的责任,她已经宣布了放弃。我并没想到她会死。我早先就害怕这种可能性,可现在我怕得连想都不敢想了。

最后一天的上午(当时我并不知道那是最后一天),母亲似乎神志清醒了一些。尽管她看上去更虚弱了,但是比先前精神一些。她似乎看到了我,就瞧着我。“这儿太亮了,”她轻声说,“你能拉上窗帘吗?”我照她的话做了,然后就站到她的床边,两手绞着一块手帕;来之前瑞妮怕我会哭,就给了我那块手帕。母亲拉着我的手。她的手又热又干,手指软软的如同电线一般。

“做一个乖女孩,”她说道,“我希望你成为劳拉的好姐姐。我知道你在尽力这样做。”

我点点头。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我感到自己像是一个不公平的牺牲品:为什么总要求我做劳拉的好姐姐,而不是要求劳拉做我的好妹妹?毫无疑问,母亲爱劳拉胜过爱我。

也许并非如此;也许她对我们两个的爱是等量的。或者说,她不再有气力去爱任何人了:她已超越了爱,进入到冰冷的最高层,远离温暖而富有磁力的爱的园地。然而,这种事是我无法想象的。她给我们的爱实在而具体,就像是一块蛋糕。唯一的问题是:我们姐妹俩中谁会分到那较大的一份。

(母亲们的构造是何等奇妙!她们是稻草人、可以让我们扎针的蜡娃娃、粗略的图表。我们否认母亲们自身的存在;我们把她们创造出来是为了满足我们自己——解决我们的饥饿、我们的愿望、我们的缺陷。现在我自己做了母亲,我才明白了。)

母亲那双天蓝色的眼睛紧紧地注视着我。她要费多大的劲才能睁着眼睛呀。在她眼睛里,我一定像是在远处晃动的一个模糊的粉红色小团。她要用多大的气力才能把目光聚集在我身上!可我却看不到她坚毅的神情了,如果那是坚毅的话。

我想说,她看错我了,看错我的心思了。我并没有尽力要成为一个好姐姐;事实恰恰相反。我有时称劳拉为讨厌鬼,叫她别来烦我。就在上个星期,我发现她在舔我喜欢的一只装感谢便条的信封,于是我告诉她信封上的胶水是用煮过的马肉做的,害得她干呕了一阵,还委屈地抽起了鼻子。有时候,我故意躲着她,钻进暖房旁边的紫丁香丛中,用手指塞着耳朵看我的书;而她则到处找我,徒劳地呼喊我的名字。我总是尽可能地逃避作为一个姐姐最起码的责任。

我不同意母亲对事情的安排,但我找不到适当的话来表达这一点。我并不知道我将按她要求的标准成长起来;并不知道她要求我具有的美德像徽章一样别在我胸前,再也没有机会扔还给她(就像母女之间常常发生争执那样——如果她活着,我也长大了)。


  1. [8]英文中,字母I也是个单词,意思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