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我们的女儿谈话 第九章(第8/11页)

他说,一个害羞的人,一个不喜欢人群的人,一个软弱的人,一个容易哭的人,一个愿意自己待着的人。

我说,一个女的。

他承认了,是很像一个女的,但也是好女的。

我说,那恭喜你停止演出了,什么时候做变性手术去呀,到时候是不是先紧着我们这些老哥们儿。

咪咪方:你这人太讨厌了,本来我正要感动,被你这么一说完全出戏。

老王:我也是怕自己感动,不好意思,只好打一镲。幸亏有小孩,永远冷静,起来牵着他的手带他去跳舞。跳了一会儿他又回来说,找回自己的感觉真是太好了。

会再丢吗?我问。

他想了一下,自信地说,应该不会了,我已经是自己了,只要以后不演,给多少钱都不演——就不会让自己再没了。

就是说你以后要演自己了?

丫脑袋一扎,又崩溃了。

咪咪方:你装什么大尾巴狼呀?就你彻底你一个从来没有自我的人。

老王:我没装,我也大着啦,就不怕别人吹牛逼。我没自我?我比他先找到自我,只不过我的自我没他的可爱,是一个挑剔的人,苛刻的人,对自己苛刻,也对别人苛刻。我必须演,演一个好脾气,一个温和的人,一个跟谁都能聊两句的人我一大就不演了。很多人的自我都不可爱,自我发现后还不如从前呢,我们怎么办?找谁哭去?

咪咪方:这个自我还因人而异吗?

老王:我也希望不是,我也希望每个人在本质上是一个人,所以只能怀疑你发现的这个自我是什么了,会不会仍是一个面具,暗地里和你的日常面具互补的?这也不奇怪,武士佩刀都是两把,一把用来杀人,一把用来自杀。这也就是猫——小孩说的那个“对儿”的现象。方言小说里提到“对儿”,但给用来接时光倒流了没能一石二鸟。他这一段写得好,自我可怜兮兮地出现时光倒流的尽头,我也是……呜呜这样……

咪咪方:演得太不好了。

老王:闭嘴!你从十二页开始看,我拉泡屎去。

刚死的时候我可着四九城住旅馆,不知道自己是鬼,以为升华了,巨大无比俯瞰这个社会,天上飞过一朵云,也以为是自己。每天蜷缩在小旅馆墙皮剥落的房间内战栗,窃喜,痴迷,上卫生间也低着头,不敢照镜子,怕在里面看到另一张脸。就像换了一个星球,不知道自己是谁,房子是租的,姓名是借的。不敢开电视,怕看见自己的一生在里面演。不敢上街,怕是街上都是外星人。

有一天深夜,看见了自己的未来,在一所房子里和一个大眼睛的不认识女人一起做饭,案板上有芹菜和萨拉米肠,两个齐腿高跑来跑去的孩子也都不认识,长着和妈妈一样的大眼睛。在未来的画面里还向窗外看了一眼,窗外是黑暗咆哮的大海。

接着还是在未来,回到了西坝河,自己过去的家。家里落满灰尘,羚角不在了,水滴也失踪了,我想找电话,想起这是一百年之后。房间里响起羚角录在墙上的歌声:我爱你……我爱你……一只只音符阿拉伯文一样弯弯绕,飘向天花板,飘向四墙壁凝结成累累花纹。房间里都是羚角的魂儿,空气也像扇子挤来挤去,就是拼不出形状。

旅馆的家具一件件摆开环列在过去和未来的房间里,像两面镜子,互相反映着对方,就像一个长时间的叠化。

不敢喝水,因为不相信眼前这个杯子的真实性。不敢走路,不相信踩到的是坚实的地面。

不敢尿尿,不相信这个玲珑圆亮的马桶。

穿着衣服不相信自己穿着衣服。拼命拍墙不相信墙能挡住视线。不相信自己当过作家,打开电脑找写过的小说。不相信这个电脑,这张桌子,这间屋,屋外的树,树后面的路灯,路灯下的大街,大街上的人群,这个城市,这个国家,这个星球。不相信已经这样过完了自己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