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我们的女儿谈话 第九章(第9/11页)

我双手攥着大衣领子来到大街上,前面一幢明晃晃的楼认出是前门饭店。怎么会来到这条街?很多年前老王在那一片漆黑的胡同里包了个幼儿园办公司,我们经常路过这里,进饭店吃早餐,已经很多年不从这一带走了。

已是严冬周围一片萧瑟,饭店里进出的人都是夏装光胳膊光腿,饭店前这一片的树丛十分茂绿正是当年我们在时的光景。

站在街角看了半天,一个当年约会的姑娘从饭店出来叫车我才看明白,这是我的往事。

我往北走,看见两个天安门,都在夜色下摆满花圈。我找不到自己,找不到自己就认不出是哪一年。

顺着街往东走,两个北京饭店,两个王府井南口,两个东单。季节也始终是两个,冬春或者春秋或者夏秋。天上两个太阳,这边刮风对街下雨,地面落雪远空月晕。冬春搭在一起最好看,一片老银素底上绣着暗花细草。夏秋在一起黄中透绿很像陆军呢子。春秋在一起像孔雀跳在豹皮上开屏那叫一个乱。

我看到两个等人的场面,在两个美术馆门前一个中午一个黄昏。门前没有我但我知道那是我在等。一辆梳辫子的无轨电车进站,我捂住脸,怕被下来的姑娘看见。

当年的天空正在刮黄土,走路的姑娘,骑自行车的姑娘,鼻尖上都逆风顶着一块纱巾。她们都是双面,一面少女一面妇女,可以同时看到一个人年轻和衰老的脸。

街上一半明一半暗,一半是白昼一半是黑夜。我非常想看到自己,但这个时光倒流是残缺的,像半个镜子。

猫告诉我,人死之后有一个现象:周围总出对儿。因为你对时间没意义了,它也没必要一定在你面前顺时针转。这都是互相的,你赋予意义万物就呈现规律,你不注意万物就是紊乱的。现在是分开过去和未来的挡板,你不可能同时朝两个方向看,现在这块板儿抽掉了,过去和未来就交流在一起像客厅和厨房打通隔断,你就能既在厨房又在客厅。猫说,同时出现两个世界也是奇景,是大倒流,用在那些自我意识特别强特别不肯放弃的鬼身上,予以摧毁。

猫陪我坐在盈科中心二十一层空荡荡的办公室里。我们网站秋天烧完钱已经解散了,但那些小孩还在开着管灯的房间里忙忙碌碌,拉上百叶窗的直播室里还有旧时嘉宾在网上聊天,能听见里面隐隐的说话声和笑声。已经去了澳洲的小纪在隔壁办公室打电话。已经去了上海的小马每数二十下就从我眼前经过一次。楼下曾经茂盛的树已经掉光了叶子。

猫说,你觉得我真实吗?

我说,说话就真实,不说话就不真实。

猫递给我一杯冒着热气的水。

我把一杯水喝下去。

猫说,你没有喝。

我说,喝了。再次眼睁睁把满满一杯水倒进嗓子眼。

猫叹口气,水杯还是满的。

猫说,咱们不能在这儿待着了,太熟悉的环境看到的东西也越多,说说话,逛逛生地方,会好一点。

出了电梯,来到大堂,那些保安像电影里的黑社会,穿着黑西装手拿对讲机站在每个角落。猫问我,你觉得这些人真实吗?

我说,都是对儿。

猫指着一个方向,你觉得那是什么。

我说,镜子。

你看到什么?

我们。

我看到前方一面接一面落地大镜子里,我和猫站在一起看自己。

猫说,现在我告诉你,那是玻璃,你看到的东西都在外面。

对面的我这时僵硬地一咧嘴笑了。这是一个拘谨苍白故作镇静的男子,我知道他尴尬,心里在脸红。他来到这个世界第一年就被吓着了,到今天也没缓过来,他怕所有人,很早就逃了,躲着我,藏了四十年。他也长大了,但心里还是很幼稚,对别人时时感到畏缩。我也让他陌生,是另一个人,这从他的眼神里就能看出。他顾虑重重地站在那里,我知道他在犹豫,他今天能来已经付出了极大的勇气,看到我,一下又不自信了,不确信自己的出现是否合时宜。他也怕我,我的尖刻,我的傲慢,我在这个世上积累了四十年的世故和不真诚。我们仍然感到亲,阔别四十年还是一个人,他像弟弟,我是他的坏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