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我们的女儿谈话 第十三章(第6/7页)

再见到他是夜里三点,头牌给我打了一电话,说他一人在8呢,她熬不住把他放在音箱跟前坐着自己回家了。我到了8,方四仰八叉躺在地上,椅子空在音箱前。我过去看了看他,人是瞪着眼睛的,但是瞧不见我。我在椅子上坐了会儿,什么也没用,音响震得受不了,就坐一边去和小谢冬哥他们聊天,远远扫着他。四点看他举起一只手,四点五分又举起一只手,四点二十坐起来了,四点四十坐回椅子上垂着头。五点十分站起来,又在场子里推了一圈磨。小谢过去把他带下来,扶到我身边坐下,给他叫杯水。他的目光空洞,面容呆滞,我知道他还没完全出来,也不跟他说话,就坐在那儿听音乐。一会儿他扒拉我,让我靠近一点,他要说话。我把耳朵凑过去,他对着我耳朵大声说了句:我也没办法呀。再听没有了,他又继续发呆。一个果儿在我旁边坐下,我问她是哪儿的,她说她是南非的。方又扒拉我,我凑过去,他说,要是你你也没办法。我动了动嘴,假装说了句什么,音乐声大盖住了。问果儿,南非哪儿的。果儿说,南非回来的她们家在南非投资餐馆。大陆出去的?果儿说沈阳的。黑吉辽。你说什么?没——什——么。

方把我拉向他,一嘴发酵的气味对我说,我要不是还有理性我就疯了。我刚才看见自己是上帝。一个巨大的舞台,整个苍翠的山谷都是一个舞台,山谷之间镶着一个白金的王座,很多人在装台,忙活,不用问也知道是为宇宙之王的加冕礼。我在一边人群中等着看热闹。典礼开始,奏序曲,所有人回头看我,我也回头,后边没人。什么意思,请我登基?人人表情很奇怪早知道早就理所当然,就我一个蒙在鼓里。接着山水像一扇扇屏风竖在我身后,我已在舞台中央,已在王座之上。坐上王座我感到这个位子的空旷和冰凉。我强作镇静,还能想,不会吧,宇宙是我创造的?生命是我给予的?我是万物的起源?这个性质有点严重。我是来找答案的,没想到我就是答案。这玩笑有点大——谁开的?我还是我,记得更多的是在北京混天黑。尽管我已经复位但没人前来帮我恢复记忆。我是个失忆的上帝。这个事我有点干不来。可是推辞又不知向谁推辞,我的宫廷只有我一个人。我的地位太高了,从理论上说是无可替代的。现在体会到上帝的孤独了,谁都可以发问只有我无人可问。现在知道上帝的悲哀了,谁都可以说不懂唯独我要说都懂。

既然是上帝了,想必是有些主宰能力的,我创造的,我修改。我给予的,我收回。于是我举起右手,右面的大海拱起巨浪连绵成高山,蓝色的海浪投上去阳光变成葱茏的草木。我挥动左手,左面的一盏灯拉长抽丝幽明弯拱化为苍穹。我站起来,星光照耀大地。我一脚踏上去,山水涌现。再踏一脚上去,红日出,百物竞长。我坐下,眼底一派湖光春色,有亭台楼阁,长堤细柳浅草远人;一眼在桥上,一眼在红窗,一眼在水下。水碧如汤,摇来一只只宽额翘头船,桨行之处,开出一朵朵爽眼的莲花。是那些景在移动,我随之前仰后合,不伸开手大劈叉就立足不稳。那是一套娴熟的手势和步伐,像自由体操规定动作和太空漫步。

总是有一个大倾角扑向大地的缓缓降落。降落之后乘上高速列车一路疾驶,一路攀升,又离开地面,在一方方玻璃和金字塔形的钢梁中升到塔尖,立锥于城市上空,双腿灌风。接着鼓乐宽广雄壮,节拍铿锵顿挫,天上开来一列洋红色的轨道快车,接我到一座浮雕般黑压压的铁山前,铁打的台阶一级级通向云端一个阴霾和霞光互见的宝座,又是请我归位。

一路上可以看到一些男女在不同的生活场景中,正在步入宴会厅;正在咖啡馆聊天;正在一面面落地窗前翩翩起舞;正在小溪边洗衣;正在田野里收割;正在天井里吵架;正在一棵树下拿着绳子准备上吊。有白天的,有黑夜的。不同时代,不同地域,不同人种。我一牵动他们,他们就连人带景弯曲,变得修长直至化为一抹抹暗淡透光的颜色和深浅不一的线条。与此同时,颜色和线条又渐渐浓郁堆积出一组组人物和景致。它们都像是一种油,可以凝结成温润的形态稍一软化又流淌一地。它们是我戴的首饰和肉粉十指交错编出来的花儿。是我手中提着的一只只花篮和彩屏。当我舞将起来,这千丝万缕的花篮和彩屏就上下翻飞,像水流星像织挂毯,仔细辨认可以看到里面绣着一个个遥远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