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我们的女儿谈话 第十四章(第6/7页)

另一回也是夜深人静,我在蒋9二楼睡了,一姑娘硬要拉我下去看一个东西,我跟姑娘下到门口,一堆人勾肩搭背一脸幻想坐在门口,见我来了都说必须来看,给我让个缝。我斜么插压着前边人肩膀往天上一看,姑娘说地下地下。一低头,没瞧见路,脚下是一条新河,白白亮亮一街水银,推推挤挤涌过去,还有小波浪一溜小巴掌似的拍打着台阶和墙根。姑娘拉着我蹲下,先把自己手伸进水里又把我手按进水里,你摸摸水你摸摸水——热的。骇吗?姑娘乐滋滋地问我。我又惊又喜连连点头,说这还是北京吗。姑娘一指对面青年友谊酒店,他们家热水管子爆了。

一条街河升起袅袅蒸气,像是无数根烟绳儿从一大张刮得平平展展的锡箔纸上冒起来,只是烟绳儿欠软,没有一股力量使它们嗾嗾向上。路灯柳树月牙都罩在水气里,坐在门口像坐在小时候保育院的蚊帐里。一辆“三派”的警车蹚着热水闪着红蓝哗哗开过去,车灯光柱只有短短两截儿。不会把车胎泡了吧。有人在一旁担心。我产生了一个相当大的错觉,以为只有我们这一小块是清晰的,其他的都在雾里。有人贴着对面墙根踩着砖头小心走过来,用英语问路,尽管看不清头尾,挨着我坐的姑娘还是用英语跟他们高高兴兴说话,一碟儿声啵啦啵啦一碟儿声缸啷缸啷。姑娘说,他们是荷兰的,也是第一次看见热水河。

我一直有一个错觉,以为那四年方言都在,天天跟我们在一起,实际上他早过世了,后来乱哄哄的日子都没有他。很多事件和人都对不上号了。老有错觉死人比他们实际在这个世上待过的时间要长,认真算日历,想不到的短,之后若干年是他们的影子在纠缠。有趣的人只在前半生出现,后半生都是一群妖怪。

咪咪方:请喝茶,妖怪请你。

老王:你不算后半生的,你算前半生的。我壮年时那只手机里有你小时候一张照片,看到的人都说是樱桃小丸子。当然现在是老丸子了。

咪咪方:妖怪也好老丸子也好,没关系,随便侮辱我,我不在乎。

老王:这是侮辱吗?真要侮辱你,我会说,你看上去还不错。侮辱你的智力。不知道别的父亲怎么想,我每回见现在的王扣子都微拧,觉得一米七八说话震瓦的这个不是我女儿,小的那个矮墩墩的爬床都费劲的才是。看到女儿变老变糙真是挺悲愤的一件事。

咪咪方:我不发表意见,您脑子成糨糊又该赖我了。你要准备喘口气拿我打会儿镲,我这儿有一百句等着你呢。

老王:女儿就该永远小,永远长不大。都以为小孩破费,长大了才破费呢。我要当道,把男的都杀了。

咪咪方:对不起,我必须插一句——派女兵去吗?女的可都还小呢。

老王:只是理想,理想就是想一想,缺心眼才真干呢。

咪咪方:觉得您已经开始豁聊了,脑子跟不上嘴了。要不我陪您扯会儿?

老王:扯会儿扯会儿。很多人反映方言自己躺在“8”地上。他不在了几年还碰见人跟我这么说。那次一帮傍老外的在我们那儿结婚,我们一帮人后半夜去酒吧,方言一个人在楼上大着,躺在沙发上,我坐在他头边,想问问他什么情况,一碰他的手,进了他的幻觉:都是石头地,白色的,因为年代久远天暗更像是灰;周围的房子也是灰石头的,好像是罗马的一个广场,或者是罗马式的。很多人聚集在那里,都穿着灰袍子,留着络腮胡子,情绪激动。接着这些人向我——应该是他——转过身,伸出手,无数只手组成一条灰色的云霄路一直通向我们酒吧我坐的脚下,酒吧里的灯照在路上,最上面一截又变成搪瓷那样的白。这似乎是邀请和渴求的手势,又充满威胁的意味。我们一起来的朋友就在一边喝酒猜拳做游戏。两个场景一眼球装一个简直要把我的眼眶睁劈了。我有点害怕,不想动,可是他动了,沿着云霄路被一只只手托着传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