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地的创疼(第3/4页)

少年伏在沙岸上一动不动,双手垫在颏下。他闭着眼睛,夹出一溜长睫。这被水洗过的额头显得更加饱满,上面有一片厚厚的黑发,在月光下散发出钢蓝色。就是这额头和茂长的头发刚刚印遍了什么,哦,那是紊乱的唇痕,是沾上的腥咸的口水。少年流下了羞愧的泪水,还要用力抑住这怦怦心跳。他不敢回家了,就想在这里一直躺着,就像他见过的一条夜里溅到岸上的鱼那样,被渐渐升起的太阳晒死。

他觉得自己如果现在死去,那么这一生也不算短促了;不仅不算短,而且已经十分漫长了——他经历了多少事情,爱恨情仇,死去活来,无比动人的友谊和可怕的中伤背叛,更有今夜这样的耻辱和隐秘。他一想到那只黄色套袖疯迷一般的寻索、泼辣之极的簇拥、让他喘不过气来的挤压、令人心惊的呻吟,这会儿就恨不得沉入地下,让沙子和污泥把自己埋葬,埋得越深越好……

同样是在这个地方,这个荻草密密的河岸,也同样是一个冰凉的秋天——不,是初冬,是刚刚结了冰凌的日子。就是那样的一个日子,他躺在这儿已经多半天了,连续三天的逃学都瞒过了家里人,心底的忧伤也无处诉说,只这样挨到一个个落日黄昏。不知什么时候,他被一阵吆喝声和啪啪的脚步声惊得大睁双眼——他从苇丛间抬起头,一下看到了三个人:两个掮枪的民兵,一个瘦瘦的老人。那个老人一拐一拐走着,腿都拖不动了,另外两个掮枪的年轻人就搡他揪他……少年死死盯住中间那个老人——他们越走越近,这让他看得更清,那个老人并不特别老,他正是自己的父亲。只一眼他就明白了:父亲又一次被押到某个地方给折腾了一番,这会儿刚好归来。这样的事是经常发生的,但与以往不同的是,这一次肯定是折磨得过分了,因为他看到父亲嘴角挂着血迹,腿明显地拐了。他们偏偏走到了离少年躺卧处只有二三十步的地方——是父亲先停下的,他大概实在走不动了,一手撑了一下地,然后缓缓坐下。可是屁股刚刚沾地,背枪的人就狠力一拍老人的肩膀:“你他妈装什么样儿?快走,再晚就赶不上饭局了!”父亲呻吟了一声,算是哀求。两个人呵斥起来。父亲呻吟。再踢,拉和推,父亲爬起来,一手撑着肋部,艰难地往前挪动……

这一幕就在离少年二十米的地方发生着。当时他恨得牙齿咬出了声音,只不出声。他还因为胆怯而浑身颤抖,因为害怕他们发现而用力咬住了牙关……这样直到他们远去了,少年才明白这恨和恐惧到底有多深。不过他不敢肯定刚才是恨那两个年轻人,还是恨自己的父亲。他觉得起码有一多半是恨那个不幸的人:这人自己遭殃,还给全家带来了无穷无尽的灾难。他的恨一瞬间弥漫了河岸……

只有在这个月光明媚的夜晚,在逼人的羞愧压得少年抬不起头的时刻,他才感受了自己的罪孽有多么深重。眼看自己的父亲被往死里折磨和欺辱,一个少年竟然无动于衷,竟然不能够像一头豹子一样冲扑上前,这耻辱和罪孽深不可测!这月光啊,逼得他头不敢抬眼不敢睁……

3

我们最终绕开了校园,走出园艺场,走向了海滩。

蓬蓬荒草间,到处都留下了我们一家人的足迹。外祖母和妈妈当年就在这儿拣干柴、采蘑菇;因为田里的活计少了,父亲又被打发来拉渔网。这时的父亲身体已经越来越糟了,他出门妈妈不放心,就让我暗暗跟上。妈妈说父亲干活时,你就伏在海边的沙子上看着他……这儿永远是人声喧闹,那些无学可上的孩子、流浪汉,都聚集在海边,等待着遗落在地上的鱼虾,等待着渔铺旁的大铁锅剩下的最后一口鱼汤。我一声不吭地看着那一溜赤身裸体拉大网的人,那其中就有父亲。无论有多少人,我都会分辨出他的身影。这些人当中,惟有他穿了一条短裤,瘦得皮包骨头,用力拽拉的时候,差不多整个身子都悬在了网绠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