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狱中的日常生活(第3/11页)

入狱后我进的第一个号有两个人,一个是被公公强奸后把公公杀死而坐牢的农村妇女,另一个是北大附中毕业的老三届学生。她姓宋,名字很像是个男孩儿,我当时的印象是她很漂亮。监规不允许互通案情,但进去不到两天我就知道了她被抓的原因。她是京西宾馆的服务员,那是中央首长进出的地方,能在那里当服务员的人出身一定好。据她说,她的男友不仅相貌出众,文才也出众,读书画画还写文章,但因为出身不好,整个家庭都属于被小脚侦缉队监控的对象。小宋出身红五类,和他谈恋爱遭到家庭反对是可想而知的,他们只能偷偷交往。没想到他们所在的街道发现了反动标语和传单,她男朋友成为怀疑对象,她也因此被单位审查,发动群众的结果是被揭发出很多对中央首长不敬的言论,比如她曾说王洪文专爱看外国电影,说首长抽的熊猫牌香烟特别贵等诸如此类的闲话,为了逼她交代男朋友的问题,宾馆抓住她这些问题不放,从写检查升级到隔离。看不出来文雅的小宋性格如此刚烈,为了表示抗议她开始绝食,七天没吃饭几乎饿死,最后还要求洗个澡好死得干干净净,单位只得让她弟弟和母亲强行把她送进了医院。刚刚恢复她就被拉出来批斗,没想到会后一副手铐把她带到了看守所。让她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她因男友而起事,听说男友却并没被抓,在她被单位隔离审查的日子,男友与她失去了联系。我问她反动标语和传单到底是不是她男友写的,小宋一脸茫然地说:“我真的不知道!”她比我大,来得又比我早,很快我便把她当成了好朋友。

开始我每天提审,白天晚上连轴转,号里开饭早,我回来时她总是把给我留的饭菜用碗扣着,而我常常端起碗眼泪就落了下来。有时候我到深夜才能回到号里,她总睁着眼等我回来。其实我回来也不敢说话,隔窗有耳,队长可能正站在那半尺见方的小窗子下,掀起一小角帘子看着呢。但有她等着我,那间不足五平方米的牢房仿佛就像家一样有了一丝温暖。我们俩都是政治犯,队长看出了我们俩关系好,怕我们研究案情互相传授对抗政府的经验,我来了还不到一个月,还没顾上留下各自家里的地址,突然就被调到别的号去了。

那时候她对我来说就像是一根救命的稻草,她被调走使我万分失落。我开始利用放茅和她取得联系,先是早上放茅时在茅坑旁边放一个纸团,下午放茅时看纸团换了,我知道是她领会了,下次我就胆子更大地放了一张写着我家地址的纸条,她也如法炮制。以后我们又相互写一些鼓励的话,就这样来来去去,我们的游戏在队长的眼皮底下进行了大约有几个星期,最终以我的纸条没有人再拿走而告终。我不知道她是判了刑、回了家,还是调离了那个筒道,我不知道游戏因为什么而突然中止!

那时我们正值花样年华,脸上都长着雀斑,都梳两条辫子,我们都在恋爱,又都对恋爱的前景充满了怀疑和绝望……出狱以后我记得曾找到过她的线索,好像是在一个国营的工厂里当工人,我曾托人与她联络,但没有结果。我常常在心里自问:如今她是谁人妻谁人母?

她将那段往事摆放在心灵的哪个位置?是否还记得在监狱里相识的患难姐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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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聊,是我们不屑的;把无聊当有趣,更是我们不屑的。但是当你处在一个被无聊淹没了的环境中,无聊就不只是有趣而且是有益的了。

我们给每一个队长都起了外号,在背地里议论她们的短长,猜测她们是否结婚,为某队长是否怀孕而打赌。也许因为她们从来不笑,我们一致认为她们没一个人长得好看,只有一个除外,她的外号叫“墨绿”,因为总喜欢穿墨绿色的衣服而得名,也有的号叫她“大辫儿”,她的辫子长得直到腰际。听口音她不是北京人,黑黑的,有点儿胖,走路是外八字。但是她的声音好听,而且她会笑,笑起来还有两个酒窝。看来不能笑并不是狱警这个行业的行规,而是大多数人的自律。她后来被处分以至于脱离了那个行业,是不是从她那时能够对犯人笑就露出端倪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