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第3/5页)

卢克没来送我,他担心如果他在站台我就走不了了。他是对的。就算相隔很远,我也能认出他,单凭他站立和坐着的姿势,以及他挺胸抬头的样子。他是个彻彻底底的法国南方人,他的灵魂是火焰和葡萄酒,永远不会冷漠。他做任何事都情感充沛,从来不会无动于衷。人们说巴黎大部分人对大多数的事都无动于衷。

我站在快车的窗边,感觉既年轻又成熟。这是我第一次真正和我的出生地说再见。的确如此,我生平第一次看着它离我越来越远,一里又一里地远去。阳光明媚的天空,百年老树上的蝉鸣,风儿摇曳每一片杏仁树叶,发烧般的炎热。夕阳西下,为陡峭的山峦和栖息其中的山村投下粉红色和蜜糖色的阴影,空气中金色的光芒闪烁跳跃。大地继续奉献——永远不会因我们的私利而停止生长。它将迷迭香和百里香挤出石缝,让樱桃肉几乎从它们的果皮里迸出,让饱满的青柠籽闻起来好像收割的少年朝悬铃树阴影下的少女们走来时,她们发出的欢笑。河流闪闪发光,像美丽的绿松石色丝线,蜿蜒流过崎岖的岩石,流向南方,那里有着波光粼粼的大海,大海蓝得刺眼,像黑橄榄果皮上的斑点——当你在黑橄榄树下做爱时就能看到这些斑点。大地不停地压迫着人类,无情地靠近。荆棘,岩石,香味。爸爸说普罗旺斯用树木、明亮的岩石和泉水创造了人类,并给他们起名为法国人。他们像木头,柔韧可塑;又如磐石,身心强壮。他们的语言,迸发自地层深处,如炉上平底锅里的水一样,迅速沸腾。

我能感到热气在消退,天幕低垂,深蓝色的纹路消失不见。越往北走,大地的轮廓越变得柔和无力。冷漠的、愤世嫉俗的北方!你能感受到爱吗?

妈妈自然很担心我会在巴黎遇上什么事情。她不太担心我会被那些黎巴嫩革命分子的炸弹炸得粉碎(之前有人在拉斐德百货商店和香榭丽舍大道投炸弹),而是更担心男人,或是——但愿这种事不会发生——女人。她担心那些圣日耳曼的知识分子,博学多才,却无一丝情感可诉,让我一尝艺术家妻子的贫贱滋味。在这样的生活中,一如既往,女人的最终归宿都是为才华横溢的丈夫清洗画笔。

我想妈妈是担忧我会发现一些与博尼约的一切(阿特拉斯雪松、维蒙帝诺葡萄藤和粉红色的黄昏)相去甚远的事物,而危害到我未来的生活。昨夜我听见她在夏天用的户外厨房里绝望地哭泣:她在为我忧惧。

人们说巴黎事事竞争激烈,男人用他们的冷漠魅惑女人。而女人呢?她们则想捕获一个男人,把他冰冷的防卫变为热情,尤其是南方来的女人。这是达芙妮告诉我的。我觉得她疯了,可能节食会让人产生幻觉。

爸爸是非常冷静克制的普罗旺斯人。他提出质疑:城里人能给你什么?每当他5分钟热度的人文情怀发作,认为普罗旺斯是法国国家文化的摇篮时,我就好爱他。他用奥克语[7]嘟囔着,说这400年来,每一个种橄榄和番茄的农夫都在说着这种艺术家、哲学家、音乐家和年轻人的语言,这太棒了。不像巴黎人,他们认为只有受过教育的阶层才会富有创意、见多识广。哦,爸爸!他是一位拿着田间铁铲的柏拉图,对心胸狭窄之人绝不容忍。

我想念他呼吸里的辛辣气息和他温暖的拥抱,还有他的声音——是地平线上的隆隆雷鸣。

我知道我会想念那些山,想念那些吹拂过葡萄园的干冷北风……我带了一小袋土和一束香草,还有一颗我啃干净的油桃核,一颗小卵石——当我渴念家乡的山泉滋味时,可以把它放在舌下,就像马瑟·巴纽[8]那样。

我会想念卢克吗?他一直都在,我以前从未想念过他。我会享受思念他的感觉。我不明白“我太胖了”达芙妮堂妹说的“拉力”(她还意味深长地省略了一些词)——“就像一个男人把锚刺进你的胸口、小腹、你的双腿之间。当他不在的时候,锁链就会拉紧。”听起来好可怕,但她说的时候笑得好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