蜘蛛(第2/7页)

“我说够了!”他重复了一遍,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母亲,裸露的双臂上肌肉虬结。母亲的身体僵住了,放在大腿上的双手紧紧地握着。“你都在跟我说些什么垃圾,嗯,我的朋友?我们家难道变成了这个镇上任何活物都能进出的流浪动物园?还会有多少人来同情我们?很快,狗就会溜进来,接着是山羊、青蛙,甚至那些鼓着腮帮的猫。你难道不知道,有些人就喜欢哀悼,哭得比失去亲人的人还响亮?还有没有完了?”

母亲不回答。她摇着头垂眼看自己包着褪色裹身衣的大腿。借着他们面前桌子上的煤油灯,我看到她眼中充满了泪水。我相信,这次正面冲突就是戳破她心理创伤的针头。从此,伤口流血不止。她不再说话,沉默逐渐吞噬了她。她默默地坐在屋里,眼神空洞。要是父亲跟她说话,多数时候她只是瞪着他,好像什么也没听到。她的舌头在冻住之前,曾经像真菌繁殖孢子那样繁殖言语。她激动不安的时候,言语会像老虎一样从她嘴里扑出来。她严肃的时候,言语会像破了的水管里的水那样倾泻而出。从那天晚上起,言语开始在她大脑里积攒,很少漏出来——它们在她脑子里结块了。父亲因为她的沉默忧心忡忡,不断地烦她,想让她开口。等她终于受不了开口了,她开始不断抱怨,说感知到了波贾不得安宁的亡魂。到了九月的最后几天,她的抱怨发展成了每日唠叨,父亲受不了了。

“住在城里的女人,怎么会这么迷信?”一天早上,母亲告诉父亲,她做饭时感觉到波贾就站在厨房里,父亲再也忍不住了,“怎么会,我的朋友?”

母亲的愤怒轰的一下点着了。“你怎么敢对我说这样的话,埃姆?”她尖声叫道,“你怎么敢?我是不是这些孩子的母亲?我就不能感觉到他们的灵魂了?”

她把湿手在裹身衣上擦了擦。父亲咬牙切齿地抓起电视遥控器,调大音量,直到电视里约鲁巴演员的咒语几乎盖过了母亲的声音。

“你可以假装没听到,”她两手一拍奚落道,“但你没法假装我们的孩子是正常死亡。埃姆,你和我都知道,他们死得不正常!你自己出去看看。啊呀埃姆,这在哪儿都不算正常。父母不应该埋葬自己的孩子,倒过来才对!”

虽然电视机没关,里面的电影音效像警笛一样刺耳,但母亲的话还是像一床肃静的大被罩住了整个房间。屋外,远处的地平线上堆积着一层层灰色的云。母亲说完,跌坐在一张沙发上。这时,一阵响雷撕破了天空,狂风挟着雨水呼啸而来,厨房门哐当一声关上了。断电了,房间里几乎全黑了。父亲关上窗子,但没拉窗帘,这样可以借点儿外面的光。他回到沙发上,一言不发,淹没在母亲的言语军团里。

日子一天天过去,母亲在房间里占据的空间越来越小。普通的话语、平常的修辞、熟悉的歌曲逐渐包围了她。它们化身恶魔,一意抹去她的存在。她原本再熟悉不过的恩肯的身体、长长的手臂和长长的发辫——以前她爱都爱不够——突然让她心生厌恶。有一次,恩肯想爬上她膝头,结果她叫了起来:“这东西想爬上我大腿!”吓跑了小姑娘。父亲当时正在专心看《卫报》,他开始担心了。

“天哪!你是认真的吗,阿达库?”他惊恐地问,“你以前是这么对待恩肯的吗?”

父亲的话让母亲神色剧变。她像瞎子复明般盯着恩肯,张着嘴仔细地端详她。接着,她的目光从恩肯移向父亲,又转回恩肯,嘴里咕哝着“恩肯”,舌头在口腔里滚来滚去,像被卸下来了似的。然后,她再次抬起头说:“这是恩肯,我的女儿。”这话听起来既像陈述,又像询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