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一位女士的罗曼司。她为什么向一位邮迷要走了一枚(第7/13页)

记得是一九七五年初冬的一天上午,慕樱懒洋洋地应付著门诊,当她叫到齐壮思这个名字以后,从门外走进来一个人——她第一眼看到他,便不由眼睛一亮。她过眼的人多矣,而象齐壮思这样的人,还是头一回置身于她视野的最前方。

这是一位六十来岁的男子汉。身材魁梧,五官充满阳刚之气,这倒也还不算什么,最让慕樱一下子产生类似触电那种反应的,是他体态、气度中所体现出的一种尊贵的威严。那是无论那位独眼的英雄,还是葛尊志,以及她所接触过的其他男人,都不具备的。她本能地感觉到,这是一位有著特殊身份的人物——他按说是不应当到这湫隘简陋的街道医院来就诊的……

慕樱早就习惯于那样工作:连头也不抬地问一声:“你怎么啦?”患者还没说完,她便不耐烦地命令:“把衣服解开!”给患者前胸后背潦草地听诊了不足一分钟,不容患者把向她提出的问题说出口,便从消毒杯中取出压舌板,命令患者:“把嘴张开!”然后把压舌板惩罚式地往患者舌头上一压,潦草地用手电筒照照、望望;然后,不管患者是继续自述病情也好,向她询问自己的病究竟是怎么回事也好,求她开出某几种想要的药也好……她一概不听不管,唰唰唰地开上了处方,并且签上了可以猜测为任何符号的名字,“嗤啦”一声撕下来,递给患者;然后无情地对门外呼唤:“五十四号——×××!”

面对著齐壮思,她不由得自觉自愿地改变了既往的作风。她详尽地询问、仔细地听诊,还让他躺到高脚床上——再叩按他的肝脾……并且给他开了各个专案的化验单。

临末了她对齐壮思说:“眼下看来您只是上呼吸道感染……”

齐壮思抬起一双浓眉,问:“还没有转成肺炎吗?”

她肯定地说:“没有。不要紧的。您来得及时。再拖一拖就难说了。”

齐壮思沈稳地向她道谢,出去了……

中午吃饭的时候,她打听出来,齐壮思没有作任何一项化验,他只是取了处方上的药,便离开了医院,而且,他没有公费医疗的“三联单”,他是自费来看病的。

她朦胧地期望著他再来看病,他却一直没有再来。然而她终于打探到了他的身份——他是一个经历多次批斗的“走资派”,现在还“挂著”,目前住在附近他大女儿家中,困为已不能享受医疗上的特殊照顾,也不愿到公费医疗关系的医院露面,所以有了病便抗,抗不过便自己到药房买药吃,实在觉得有可能转成大症了,这才跑到街道医院来自费门诊……

既然他就住在街道医院附近,总该能够遇上他的……在有意与无意之间,一个晴和的冬日里,她果然在一处街角的人行道上与他迎面相遇。齐壮思穿著一件旧损了的黑呢子大衣,脖子上围了一条又厚又长的灰蓝色毛线围巾,仿佛正在无目的地散步……慕樱主动叫住了他,他先是一楞,然后认出了她来。她询问了他的身体状况,劝他还是去进行各项化验,并且关心到他的饮食起居……未了她问他住在哪里,表示自己可以义务地到他家里为他定期进行检查。他蔼然地婉谢了——没有告诉她他的住处,他们便分手了。他们其实什么正经话也没说,但不知为什么,这次邂逅给慕樱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后来回味起来,她竟觉得他们似乎谈了很多很多……

几个月后,出现了“天安门事件”。起初,仅仅是出于好奇,她同葛尊志去天安门观览了那壮丽的场面——他们头一回去时,看到的还仅仅是各种各样的花圈挽幛,还没有出现单纯的诗词。他们的感情与广场上的气氛相共鸣。后来,慕樱自己去了两次。开始出现诗词了,头一批诗词紧扣悼念周总理这个题目,文句上推敲得也比较仔细,看见别人拿著小本抄,慕樱自己也忍不住掏出纸笔,抄录了几首读来最能动情的。她回到家里,把抄来的诗词读给葛尊志听,葛尊志说好。但广场的诗词在那几天里不仅以几何级数增加著,而且迅速溢出了单纯悼念周总理的范畴,开始有越来越露骨地抨击江青、张春桥之流的文字——有的出于激愤难遏,已完全谈不到是诗词,而成为赤裸裸的诅咒。按系统下达了上面的指示——不要再到天安门广场去。葛尊志是出于怯懦?出于麻木?他不再去。慕樱是出于勇敢?出于激愤?她照常去。在这场人民悼念周总理的活动被镇压的前两天,慕樱在天安门广场的人丛中遇到了齐壮思。她点头招呼了他。他便也点头招呼了她。他们不即不离地在广场上转了一周。后来,齐壮思顺著东单方向走去,慕樱尾随著他。当齐壮思拐进正义路街心绿地时,慕樱快步撵上了他。齐壮思微笑地望著慕樱,两眼闪著锐利的光,仿佛要穿透她的心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