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第7/12页)

“叔,不要担心!我去借就行,能借得着,你快早睡吧,养好身体好做手术。我要到我同学那睡觉去了。”我说。

黑黑的夜幕沉重的落下,在我同学孙希伟的房间里,伴随着他轻微的呼噜声,我不断地辗转反侧,压得床板吱吱地响。银汉迢迢,静思无语,蟾光如水浸帘枕,旧梦模糊余泪痕。冥冥之中,我深深感到,人生的砝码在不断地加重,我柔弱的双肩在微微作疼。如水的月光,泼撒着一个尚未涉世的伤心、无奈、刚毅和坚闯的青年,安慰着一棵柔弱迎风而立的瑟瑟发抖但坚刚不毅的松树。

七月的夏天,趁着太阳还不毒,我吃了个凉饼,就骑着从邻居大爷爷家借来的“大金鹿”自行车上路了。往事回忆,如乱山云横,也无风雨也无晴。父亲就像一头只知道低头拉犁而不知道抬头看路的老牛,身后尽是犁得平平展展的耕地。低头拉了这些年,送走了大哥,送走了二哥,送走了姐姐,送走了我和弟弟,竖起了大哥、二哥两幢房子,而如今老牛得病了,病得像一棵老枯树,树里面长满了带有螃蟹爪样的肿瘤在不断地向四周探伸着,贪婪地吸吮吞噬着羸弱的身体,到头来还得到处借钱。虽是早上,空气里已经带着一股热乎乎的沉积的气浪。在热乎乎的气浪中,我,一个刚刚20岁的青年,不得不弯着刚刚长硬的腰板,收起内心的孤傲和耿直,把那个称作“笑”不管是哪种方式的“笑”像地瓜沟一样堆积在自己黑黑的瘦瘦的薄薄的脸皮上,轻轻地敲着父亲给我列的清单上的每一户人家,或报之以叹息同情,或回眸以无奈,使我感到冷冰冰的心在这燥热的夏天里难以融化。

历史总是有惊人的相似之处。我郁郁地敲着每一家门献上自己勉强的笑时,我突然想起了爷爷、奶奶和父亲当年带着四叔、五叔流亡时的悲壮。那时是在一片或同情或鄙夷或漠视中要着不同颜色的干粮求得天地可存的一条生路,而如今亦是在或同情或漠视或无奈中求得切除肿瘤的一个颜色的人民币。物亦钱,钱亦物,二者异曲同工,都是为了肚子,前者是为了果腹,后者是为了把腹中那块与正常细胞争夺营养的肿块切掉,最终目的都是为了继续生存。

“是涵穹啊,快进来。”五姨热情地给我倒上从自己房后采来的茶叶水。在我说明来意后,毫不犹豫地凑齐了200元,又给我灌满了一瓶子水,塞进书包里两张大饼。

“五姨,我走了。”我恋恋不舍。

“走吧,等我二姐夫出院,我再去看他和二姐姐。在潍坊住院,我们就不去了,到那里自己都迷路。”五姨说。

“涵穹,你看,这大热天的,快坐下喝水。不瞒你说,我这几年把钱都投进生意去了,资金周转也比较困难。”我本以为能从表兄那里借到一笔钱,我可以快去潍坊交上住院费,给父亲尽快手术。但当表兄叼着“中华烟”从他那一大把钥匙里面慢条斯理地打开抽屉,数了160元钱给我时,我不免有点失望地不想接还是接过来,在诺诺声中让笨重的“大金鹿”驮着我瘦小单薄的身体载着一车忧伤与愁闷快速滚向下一家亲戚或朋友。

太阳快要落山了,红红的火烧云在西山天边灿烂地燃烧着,滚动着,旋转着,漂浮着。夕阳西下,一个天涯独行人在泥泞的庄稼小路上艰难地行走着,眼看自行车沾满泥巴走不动了,歪歪斜斜地终于那车上的人不得不跳下来,扛起车子向前挪动。累了,歇一会儿,顺手掰一个棒子,剥开外皮,嫩嫩的用手一掐能出水,那人四下看看,贪婪地啃着。旷野下,余晖中,天地悠悠,袅袅炊烟,朦胧着一个晃动的小小的身影和一个大大的车影,慢慢地被无际的青纱帐吞噬淹没。

这时,我突然沉闷地想起爷爷去刘山老姑家要饭出来的情景和那天大爷提着冲锋枪惨死的悲壮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