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中间人(第10/14页)

照我看来,波拉特完全不像有钱生意人的样子。他穿着简单,谈妥了一单生意以后,他也不会像雅宝路上的其他中间商一样,开始向大家吹牛。那一类人属于最纯粹的商人,做冒牌货的生意,赚取中间的差价,而我不久就明白不能把他们说的话当真。不过波拉特似乎和他们不太一样。他有一头黑中带白的卷发,眼睛是棕色的,看起来有些忧伤。他不常笑。他的肤色是深棕色,下颚有着硬朗的轮廓,还有一个中东人的高鼻子。当他真的笑起来时,他的脸就像被照亮了一般。他经常用一个中文词“假的”,他对他贩卖的那些东西鄙视至极。按他的话来说,那些冒牌的衣服是垃圾,是废物,是粪便——都是“假的”。我们认识后不久,他有一回闲聊中提到,本来他是在新疆的中学教维语和维族文学。他如此贬低自己的生意,我就搞不懂他当初为什么不继续做老师。他有一种粗犷的帅气,然而它的双颊线条如此分明,像被刀削过一般。他稍有一点发胖。他总是一支接一支地抽烟。我不知道他赚的钱怎么用。

五月末的一天,波拉特邀请我和另一个商人吃饭。我们在北日坛路一家小小的维族餐馆碰面,那儿已经成了我最喜欢的地方。那家餐馆前面有一个宽阔的露台,我们可以在那儿吃饭,看着商人和妓女在街头走过。通常,我们会喝燕京啤酒。餐厅老板会从露台下来,走到人行道上,把上面的一个井盖打开,拿出两瓶啤酒。井里的凉水相当于餐厅的饮品冷藏设备。在那儿吃饭很便宜。

那天晚上,波拉特的同伴是一名来自阿塞拜疆的商人。那人的脸很小,深黑的眼睛上是长长的眼睫毛,唇上有一撇细细的胡须,身上穿着廉价的灰色西服。他来雅宝路买批发衣服,波拉特给他介绍中国的卖主。

“我的朋友向你表示歉意,他不能用英语或汉语和你交谈,”我们握手后,波拉特说。“他还想问问你,我们今晚能不能不喝啤酒,喝白酒。”

白酒是中国的一种谷物的酒类,喝白酒的人都不是因为喜欢它的味道。我不情愿地答应了,然后餐馆老板拿了一瓶白酒,放在我们桌上。我猜这个年轻的阿塞拜疆人是穆斯林,不过绝大多数的中亚商人都很会喝酒。他们似乎把自己的宗教也留在家乡了。

在我们这一桌,语言不停地转换着,波拉特是中间人。他和那个年轻男人说土耳其语,当他转过来和我说话时,他用汉语和我谈论大使馆轰炸事件。他一直惦记着这件事——游行抗议都将近过去两周了,但他还是不断地说起,还经常是和陌生人讨论这个话题。早先他在饺子馆的忽然爆发并不是什么稀罕事。他喜欢激怒汉人。

“他们脑子有问题,”在给我们每人倒了第二杯白酒后,他说。“那些学生全都很蠢,他们什么都不懂。”

“北约在科索沃的做法,你同意吗?”我问他。

“我当然同意。因为阿尔巴尼亚人是少数民族,他们就被杀掉了。我听美国之音的广播,我知道那儿发生了什么事情。这对我来说很重要,因为我是一个新疆的维族人。你明白我说什么吗?”

我点点头,但他仍然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明白了吗?”他说。

“我明白。”我回答。

“很多事情,要公开地在北京这个地方说,是很困难的。”他说:“明白了吗?”

“我明白。”我回答。

他仔细地盯着我看,然后笑了,向我举杯。我们三人都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像所有刚喝了白酒的男人一样做了个怪脸。那个阿塞拜疆人通过波拉特问我,美国人通常喝不喝这种酒。我摇摇头,然后波拉特说起了俄罗斯人喝酒的习惯。这是“国际对话”间最容易谈论的话题,我们三个人都有俄罗斯人醉酒的故事,结果虽然我们分别从维族人、阿塞拜疆人和美国人的角度讲,讲出来的故事相似度却惊人地高。波拉特负责在我们之间翻译故事。年轻的阿塞拜疆人评论说,一般的阿塞拜疆人喝酒没有俄罗斯人厉害,但最擅长喝酒的阿塞拜疆人比最擅长喝酒的俄罗斯人喝得更多。他十分巧妙且骄傲地说明了这一点。服务员为我们端来了烤羊肉。羊肉很辣很香,如果伴着啤酒吃,味道就更好了。我恋恋不舍地瞥了一眼人行道上的井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