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追寻(第6/8页)

我又告诉她,当我年轻时,曾和好友到这里游历,彼此躺在杉树根旁或倚着瘦细的树干谈心。又说,这凄清寂寥的山谷,具有异乎寻常美的魅惑力,它往往使我回忆起群山包围下的故乡。

说完,彼此沉默半晌。

“你真是诗人!”那少女说道。我皱起眉头。

“我说的也许不对,但我要稍作补充说明,”她继续道,“你所写的是小说和杂文,应该不能称之为诗人。但你能了解自然,深爱大自然,山风的呼啸、树影的摇曳、艳阳下的山峦等,都能紧扣你的心弦,引起你的共鸣,这在一般人,根本毫无所觉。”

于是我回答道:“任何人也无法‘理解自然’,即使你费尽毕生精力去探寻,结果所发现的将是一团谜,徒然令人沮丧怅然。诚然,屹立阳光下的树木、风化的石头、一头野兽、一座山等,都有它们的生命,也有它们的历史,它们各自生存,有痛苦,有逆境,也有快乐,然后逐渐死亡。然而,我们几乎没有了解它们的力量。”

她柔顺耐心地倾听我的谈话,我趁这好机会开始对她做仔细的观察。她正全神注视我的脸庞,并不避开我的视线,脸色安详和悦,很有魅力,但因为太过集中注意,显得有点紧张,那神情就像小孩子正屏息静气凝听人家的谈话,不,应该说是大人听得入神忘我,不知不觉间而显出小孩子的纯真眼神。看着看着,愈看愈美,我也不由看得入神。

我的话说完后,她仍一直沉默着,良久,才有所惊觉似的回复过来,难为情地注视灯火。

“小姐,可否请教芳名?”我随口问道。说实话,我问这并没什么深意。

“我叫伊莉莎白!”

随后她站起身来。那时已快轮到她弹琴的时间,没法多谈。她的钢琴弹得非常好。但当我挨近看时,发觉她似乎已不若原先那样美。

我下了楼准备回家,碰巧听到房门口有两个穿大衣的画家正站着对谈。

“是呀!那家伙一整晚专缠着那可爱的女娃儿聊天。”其中一人笑着说道。

“这正应了‘深水必静’的俗话。”另外一人接腔。

真是猴子群中也有谣言,可怕!可怕!虽然我不太去计较它,但自己那时也猛然憬悟,为什么我会对一个不太熟悉的少女,把深藏心底的重要回忆和自己内在生活的状态全盘托出来?为什么?以致成为这些讨厌家伙的话题——这一群无聊的家伙。

我径自回家以后,一连几个月都没踏进那位学者的家里。有一天,凑巧在街上邂逅到其中的一位画家。

“这一向为什么都没到那边去?”

“有一点讨厌的风声,令人无法忍受。”我说道。

“噢!原来如此。是那些女人传出来的吗?”那家伙笑道。

“不!”我答道,“我指的是男人,尤其是一些画家。”

在那几个月间,我只碰到伊莉莎白两三次,一次是在店铺里,一次是在美术馆中。平常的她,看来虽觉可爱,但还称不上美人。她的身段非常苗条,举止方面似乎和一般人有点不同,绝大部分的场合显得很有魅力、很有个性,但有时也给人矫揉造作的感觉。在美术馆所看到的她,实在美,美得无可挑剔。那时我坐在角落休息,翻阅目录簿,她始终没发现到我。她慢慢移过来,定定地欣赏离我不远处的一幅巨画,那是塞根提尼10的作品,画着两三个农家女郎在贫瘠的牧草地工作,背景是连绵陡峭的山岭——或许正是斯脱克霍恩山。上面是明朗清冷的天空,飘浮着象牙色的云朵。这云画得很精心细腻,乍看之下,仿佛是很奇妙地错综纠结在一起的丝巾,正徐徐展开成原来形状,轻飘飘地开始冉冉上升,美得令人叫绝。由伊莉莎白那种沉迷入神的态度,显然她也能领悟这些云的特异之处。同时,她平日深藏的内在心灵,也显现在她的脸上,她,眼睛睁得大大的,薄薄的嘴唇露出天真烂漫的微笑,眉际间显示过分精明伶俐的皱纹也已消失。她此时的神情,已把一幅伟大艺术作品所含蕴的真实和美,毫无保留地展露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