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绘人内心的全部深度”总序(第9/11页)

个别的事物走向本质的共通,具体的形象趋于抽象的普遍。小说在经过了故事情节画面、社会历史含义之后,最后的境界是永恒共通的哲理。它是无数具体故事情节和社会历史图像的普遍概括。它不会因事过境迁而失去活力,却能把表象指归到本质。并不是所有的小说都具有这样的品格,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的着眼点,往往正是在这人性共通的哲理上。陀思妥耶夫斯基对哲学有相当透彻的了解,这从他论述到的哲学家的数量上可以证明,但他不是哲学家,作为小说家,他必然要透过人性来观察现象的本质。他说过要“在人身上发现人”,所谓“窥视心灵的奥秘”。这是作家最终的着眼点。如果说一部《穷人》,苦难的爱情是它的情节,善恶的失衡是它的现实,那么主人公心理的变幻是它最终要探索的奥秘。就像《双重人格》,情节是一个精神错乱的小公务员的故事,我们完全可以把它理解为一个精神病人的感觉和体验。所指社会现实是弱肉强食,强力和扩张对软弱与安分的排挤,但作家在永恒的人性层次上要说明的却是善与恶原本就共存于一体,人性与生俱来有着“双重”性,魔鬼与天使共居一处乃是人的天性,人性的复杂和变异都来源于此。当然,这一命题在这里还只是一个开篇,更深的探究还有待后来的几部大作品,《罪与罚》中斯维德里加依洛夫性格里那种善与恶、崇高和卑鄙的难以想象的结合,《鬼》里斯塔夫罗金幻觉里看到的那个可怕之至的“蜘蛛”,其实就是他内在本性里恶的幻化。他那种对善恶界限虽然内心清楚,却行为放浪、淫乱无耻、不断作恶,两种相互排斥的思想可以同时宣教,却并不相信其中任何一种,“我……希望做好事,并从中感到愉快,同时我又希望干坏事,并且也感到愉快”,终于在无法解决的矛盾里以自杀了结生命。《卡拉马佐夫兄弟》中伊万与“鬼”谈话,正是一个人身上善因与恶因的交锋。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里这类题目有许多,例如“人的社会性与生物性”、“人的非逻辑行为”、“潜在意识与外部行为”、“直觉现象”、“偶然与必然”、“理智与感情”、“诱惑与理性”、“灵与肉”、“真性情与无个性”等等。总之,他善于把真正人性面上那一层遮掩物毫不顾惜地揭开,示世人以人类本性的真相。所以永恒共通的层次是陀氏作品中最值得关注的部分。在这个层次上来读小说,可能具体的情节故事和社会历史画面反倒显得不那么重要,因为这时作家探讨的是在抽象共通层面上的题目,所谓“义主文外”,“秘响旁通”的部分。它们超脱了具体的图像和事件,进入共通的境界,把人身上最最隐秘的部分呈现在读者的面前。涉及永恒哲理的层次有许多,人性的奥秘是重要方面,当然也有超出人性范畴的命题,如“真实与假象”、 “宗教与道义”、“教条式与创造性”、“生命的本质”等等。这些题目的产生,当然并非完全抽象的永恒,而有陀氏自身的历史限定性,但他所提供的思考角度,至今仍不乏现实意义,所以对陀氏作品的不同层次的内涵,是非常值得关注的,因为它们都包含着作家十分独特的发现。

二十世纪现代主义文学兴起,虽然在最初颠覆传统的时刻,也有一些流派宣告过要把陀思妥耶夫斯基扔进大海,但随着现代主义文学的深入发展,许多现代主义的代表人物,却开始谬托师承,把陀思妥耶夫斯基奉为现代主义的偶像。这是很值得思索的现象。其实陀思妥耶夫斯基与现代主义虽说也可以强调某些传承关系,但陀氏终究还是经典小说的代表。不过他小说里的创新,的确有十分独特的个性。十九世纪俄罗斯的小说是以它的思考深度、现实诉求和批判热情为主要特点的。所以后来在俄国有了“批判现实主义”的说法。这是从思想特征上来评价。但俄罗斯小说艺术,也有着相应的创新和变革。其中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的创作尤其让人觉得有着某种新意。直到俄国文艺评论家米·巴赫金出版专著《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创作问题》(1928),其中提出陀氏小说的“复调结构”问题,才引起评论界注意。可惜的是该书的主要思想与当局一统的文艺政策和理论体系不合,未能广泛流传。而作者本人也因莫须有的罪名,于次年被投入北方集中营,后又辗转流放到南方。身心横遭摧残。但他的著作却在西方得到了广泛的流传。巴赫金的理论直到五十年代终于引起当时苏联文学理论界的争议,于是在一九六三年经过修改后以《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诗学问题》为名发行新版。在苏联依旧争论不绝,但此时在国外已经把巴赫金的理论作为小说理论的重要创新,甚至把巴赫金视作小说理论发展的一个分水岭6。现在即使在中国,一谈起陀思妥耶夫斯基,就会联想到巴赫金,似乎“复调小说”理论才是唯一能说明陀氏创作的理论。这是一个很繁复的论题。我们不在这里讨论。但“复调”之说,的确在相当程度上表达了陀氏小说的特点。这是小说写法的一个变革。在陀氏本人,也许并不十分明确地意识到这一点,因为他本人从来也没有谈论过类似的概念。但读者如果没有先入之见,在读完他的小说后,常常会有一种感觉,似乎作者在小说里通过人物之口,讨论了许多问题,或者通过作家的描写涉及了种种情景,但读者在掩卷沉思时,又常常会觉得无所适从。因为作者最终也没有在他的书里投下一个十分明确的结论。但他促使你对书中的叙事进行思考,每一个人物的声音都可以在你耳边絮叨,都在表明自己存在的理由,作家本人到底站在哪一个人物的后面,反而很难让人捉摸。这就是所谓的“复调”。这个理论是借用了音乐上的一个术语。好比音乐的声部,原来的小说都是一个基调,伴随着和声,但现在像巴赫的赋格,出现了平等的声部,就像钢琴演奏,本来是右手的基调,左手是低音的和声,现在两个相互争鸣的声部,出现了复调音乐。其实这仅仅是一种比喻,在小说里并不可能真有那样繁复。但经典的小说通常是作家定下基调,然后安排人物的行为和言语,在相互的关系中,善恶忠奸,壁垒分明,即使在巴尔扎克的小说里通常也是善人善终,恶人恶报。陀思妥耶夫斯基却往往在一个人的性格里放进了两重的变数,这是一。另外作为善、恶典型的人物,都可能一语道破事物的真谛。善恶两类主人公的行为往往会发生突变。每种行为也都有自己的理由。作者并不一定要清楚地表现出他的倾向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