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七章(第2/9页)

走了不一会,他看见了一大堆日本警察披着黑色的斗篷从北向南来了。在他看来,好像是向着他而来的。

“不好了,快逃吧!”

恰好有一辆公共汽车从他身边过,他跳上去就回来了。

这一天马伯乐兴奋极了。是凡他所宣传过的朋友的地方,他都去了一趟,一开口就问人家:

“北四川路逃难了,你们不知道吗?”

有三两家知道一点,其余的都不知道。马伯乐上赶着把实情向他们背述一遍,据他所见的,他还要偷偷地多少加多一点,他故意说得比他所看见的还要严重,他一连串地往下说着:

“北四川路都关门了,上了板了。北四川路逃空了,日本警察带着刺刀向人们摆来摆去……那些逃难的呀,破马张飞地乱跑,满车载着床板、锅碗瓢盆,男的女的,老的幼的,逃得惨,逃得惨……”

他说到最后还带着无限的悲悯,用眼睛偷偷地看着对方,是否人家全然信以为真了,若是不十分坚信,他打算再说一遍,若是信了,他好站起来立刻就走,好赶快再到另一个朋友的地方去。

时间实在是不够用,他报信到第七家的时候,已经是夜里十一点钟了。

等他回到自己的住处,他是又疲乏又饿,全身的力量全都用尽了,腿又酸又软的,头脑昏昏然有如火车的轮子在头里哐当哐当地响。他只把衬衫的钮扣解开,连脱去都没有来得及,就穿着衣裳和穿着鞋袜睡了一夜。

这一夜睡得非常舒服,非常安适。好像他并不是睡觉,而是离开了这苦恼的世界一整夜。因为在这一夜中他什么感觉也没有,他什么都不记得了,他没有做梦,没有想到将来的事情,也没回忆到过去的事情。苍蝇在他的脸上爬过,他不知道。上海大得出奇的大蟑螂,在他裂开了衬衫的胸膛上乱跑一阵,他也不觉得。他疲乏到完全没有知觉了。他一夜没有翻身,没有动一动,仍是保持着他躺下去的那种原状,好像是他躺在那里休息一会,他的腿伸得很直的,他并非像是睡觉,而是一站起来随时可以上街的样子。

这种安适的睡法,在一个人的一生中也不能有过几次。

尤其是马伯乐,像他那样总愿意把生活想得很远很彻底的性格,每每要在夜里思索他的未来,虽不是常常失眠,睡得不大好的时候却很多。像今夜这种睡法,在马伯乐有记忆以来是第二次。

前一次是他和他太太恋爱成功举行了订婚仪式的那夜,他睡得和这夜一般一样的安适。那是由于他多喝了酒,同时也是对于人生获得了初步胜利的表示。

现在马伯乐睡得和他订婚之夜一般一样的安适。

早晨八点钟,太阳出来得多高的了,马伯乐还在睡着。弄堂里的孩子们,拿着小棍,拿着木块片,从他屋外的墙上划过去,划得非常之响。这一点小小的声音,马伯乐是听不见的。其余别的声音,根本就传不进马伯乐的房子去。他的房子好像个小石洞似的和外边隔绝了。太阳不管出得多高,马伯乐的屋子是没有一个孔可以射进阳光来的。不但没有窗子,就连一道缝也没有。

马伯乐睡得完全离开了人间。

等他醒来,他将不知道这世界是个什么世界,他的脑子里边睡得空空的了,他的腿睡得麻木。他睁开眼睛一看,他不明白自己是在什么地方,他看了半天,只见电灯黄昏昏地包围着他。他合上了眼睛,似乎用力理解着什么,可是脑筋不听使唤,他仍是不能明白。又这样糊里糊涂地过了很久,他才站起来。站起来找他的皮鞋。一看皮鞋是穿在脚上,这才明白了昨天晚上是没有脱衣裳就睡着了。

接着,他第一个想起来的是北四川路逃难了。

“这还得了,现在可不知道逃得怎样的程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