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七章(第4/9页)

他自己幸喜他的舌头非常灵敏,黄县的话居然也能学得很像,这一点工夫也实在不容易。他抱起四五磅重的大面包,心里非常之痛快,所以也忘记了向那老板要一张纸包上,他就抱了赤裸裸的大面包在街上走。若不是上海在动乱中,若在平时,街上的人一定以为马伯乐的面包是偷来的,或是从什么地方拾来的。

马伯乐买完了面包,天就黑下来,这是北四川路开始搬家的第二天。

马伯乐虽然晚饭又吃了四五个蛋炒的饭,但心里又觉得有点空虚了,他想:

“逃难虽然已经开始了,但这只是上海,青岛怎么还没逃呢?”

这一天马伯乐走的路途也不比昨天少,就说是疲乏也不次于昨天,但是他睡觉没有昨夜睡得好,他差不多是失眠的样子,他终夜似乎没有睡什么。一夜他计划,计划他自己的个人的将来,他想:

“逃难虽然已经开始了,但是自己终归逃到什么地方去?就不用说终归,就说眼前第一步吧,第一步先逃到哪儿最安全呢?而且到了那新的地方,是否有认识人,是否可以找到一点职业,不然,家里若不给钱,到那时候可怎么办?太太若来,将来逃就一块逃。太太自己有一部分钱。同时太太的钱花完了也不要紧,只要有太太、有小雅格她们在一路,父亲是说不出不给钱的;就是不给我,他也必要给他的孙儿孙女的。现在就是这一个问题,就是怎样使太太马上出来,马上到上海来。”

马伯乐正想到紧要的地方,他似乎听到一种声响,听到一种异乎寻常的声响。这种声响不是平常的,而是很远很远的,十分像是大炮声,他想:

“是不是北四川路已经开炮了呢?”

对于这大炮声马伯乐虽然是早已预言了多少日子,早已用工夫宣传了多少人,使人相信早晚必有这么一天。人家以为马伯乐必然是很喜欢这大炮声。而今他似乎听到了,可是他并不喜欢,反而觉得有点害怕。他把耳朵离开了枕头,等着那种声音再来第二下。等了一会,终于没有第二下,马伯乐这才又接着想他自己的事情:

“……用什么方法,才能使太太早日出来呢?我就说我要投军去,去打日本。太太平常就知道我是很有国家观念的。从我做学生的时候起,是凡闹学潮的时候,没有一次没有我。太太是知道的,而且她很害怕,他看我很勇敢,和警察冲突的时候我站在最前边。那时候,太太也是小孩子,她在女校,我在男校,她是看见过我这种行为的。她既然知道我的国家观念是很深切的,现在我一说投军救国去了,她必然要害怕,而且父亲一听也不得了。那她必然要马上来上海的,就这么做,打个电报去,一打电报事情就更像的,立刻就要来的。”

马伯乐翻了一个身,他又仔细思索了一会,觉得不行,不怎样妥当,一看就会看出来,这是我瞎说。上海还并未开火,我可怎么去投的军?往哪里投,去投谁?这简直是笑话,说给小孩子,小孩子也不会信,何况太太都让我骗怕了。她一看,她就知道又是我想法要她的钱。他又想了第二个方法:

“这回说,我要去当共产党,父亲最怕这一手,太太也怕得不得了。他们都相信共产党是专门回家分他父母妻子的财产的。他们一听,就是太太未必来,也必寄钱给我的,一定寄钱给我的,给我钱让我买船票赶快回家。”

马伯乐虽然又想好了一条计策,但还不妙,太太不来终究不算妙计,父亲给那一点点钱,一花就完,完了还是没有办法。还是太太跟在旁边是最好,最把握,最稳当。

“那么以上两个计划都不用。用第三个,第三个是太太怀疑我……我若一说,在上海有了女朋友,看她着急不着急,她一定一夜气得睡不着觉,第二天买船票就来的。我不要说得太硬,说得太硬,她会恼羞成怒,一气便真的不来了。这就吞吞吐吐地一说,似有似无,使她不见着人面不能真信其有,不见人面又不能真信其无,惟有这样她才来得快,何况那年我不是在上海真有过一个女朋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