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8/1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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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方教授确定的题目与思路,黄一平花了整整半个月时间,熬掉一个又一个不眠之夜,终于以瘦掉四五斤的代价,写出文章初稿。

冯市长反复看过几遍,改了一些文字,嘱咐黄一平还是送到省城,一切交由方教授修改、审定。

“带上邝明达,方教授那儿不妨再加把力气。”冯市长叮嘱道。

黄一平会意,又携邝明达三度来到方教授府上。

这次进了门,黄一平先奔师母那儿。他从包里掏出一只精美的首饰盒子,打开了,是一条镶了钻石的项链,双手呈上,恭敬道:“记得师母马上过生日,今年应该是六十大寿,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

方夫人也不客气,接过项链小心戴上,对着身边的镜子左照右看,刚刚还神情慵懒的脸上马上如盛开的秋菊一般堆满笑意,连声呼喊方教授:“老头子,老头子,赶快过来!”

方教授应声过来,拿了项链看了两眼,并无过多惊喜。黄一平马上递上发票,说:“在第一百货买的,如果不合适,说好包退包换。”

发票在教授夫妇手上传递一遍,两人神色立时多了庄重。黄一平知道,原本不太起眼的物件,有了这八万元标价的发票,也足以让他们忽然手感一沉了。

“中午过来,怎么不来家里吃饭?”方夫人悄悄收起项链与发票,嗔怪道。

“怕影响老师、师母午睡,所以没有打扰。”黄一平回答。

“没事的,以后到了省城不要客气,还把这里当家。”方夫人以长者口气吩咐说。

“一定,一定。以后我会经常来看老师和师母,专挑吃饭时候来。”黄一平尽量显得随便而亲热。

“来吧,说说你们市长那个稿子。工作第一嘛。”方教授进到书房招呼弟子。

黄一平赶紧进去,从包里掏出那篇冯开岭的署名文章,恭敬地摊放在方教授面前,一个看,一个等,师生二人再无多话。

进入状态了的方教授,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文章,一边用红水笔在文稿上做着标记,不时还念念有词,目光里复归学者的严谨与专注。

一旁的师母,以无比虔诚的眼神看着教授,悄悄与黄一平耳语道:“你老师一般不轻易动笔,只有他认为十分重要的东西,才会这样认真。看来十多年不见面,他还是很喜欢你这个得意弟子的哦。”

黄一平频频点头称是,同时努力在脸上作出感激状。其实他心里非常明白,要不是后来那套紫砂壶和李方膺的山水扇面,外加今天的这根项链,哪里会有如此效果!

方教授花了足有一个多小时,才看完那篇将近两万字的文章。稿纸的空白处,做满了各种各样的记号,也有些提示性关键词。看得出,老师的态度相当认真。

“总体不错。”方教授的这句话,足以让黄一平欢欣鼓舞了。

“可是——”方教授的风格还是没变,十几年前就这样,先肯定后否定,有时抑是为了扬,有时扬则为了抑,关键是看后边有无否定之否定。对于一个哲学教授而言,只要他的最后结论没出来,千万不要轻易欣喜或失望。黄一平知道,眼下对他来说,“可是”后边的评价,才最重要、也最具实质意义。

黄一平掏出本子,准备洗耳恭听、认真记录。

缘于情绪大好的原因,方教授面对黄一平与邝明达,就像当年站在偌大阶梯教室里那样,声音宏亮,目光如炬,讲到兴起不仅口若悬河,而且站起身来,配以丰富多彩的肢体语言。从标题到观点,到其中引用的例子、数据,都一一提出修改、补充、完善的意见。不是从学术角度,而是从政治角度;不是单纯就文章说文章,而是抛开文章本身,有时站在一个地级市长的中观角度,有时又站在省委龚书记的宏观立场,甚至完全模拟龚书记的眼光与口吻。从老师的侃侃而谈中,黄一平看到十几年来,政治与时世是如何改变着一个大学老师,使之远离了象牙之塔,彻底落入了滚滚红尘。也因此,书斋不再是过去的那个传统意义上的书斋,而是和时世、政治完全粘合成一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