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 人(第4/19页)

民国二十年,祖上死了。享年七十五岁,村长当了二十三年。发丧时,据说棺材弄得不怎么样,槐木的;但场面比较隆重。这时村子已发展到二百多口人,村里大人小孩都来送烧纸。包括以前被祖上罚过高粱的、封过井的、染过猪狗的人家。棺材启动,许多娘们小孩还哭了。这期间村里又发生几起日常案件,祖上一死,没人给他们断案,害得大家有冤无处申,有理无处说,觉得像天塌一般,于是伤心。好在祖上临死时指定我姥爷继任村长,大家才略略放心。于是待七七丧事过后,姥爷脱下孝衣,便接替祖上到村西土庙里断案。不巧这时路村丁也害伤寒死去,村丁就换成了小路。传人仍用铁皮喇叭与小钹。小路嗓子比他爹脆。

姥爷这人我见过一面,可惜记不得了。他一九五八年去世,当时我仅八个月。据说他老人家临死前的最大愿望,是想将我光着身子丢到他被窝里。姥娘在一旁说:“丢什么丢,你身上恁腌臜!”

姥爷说:“那让我摸一摸他吧!”

于是母亲上前,让他摸了摸我。

据母亲说,姥爷这人很和善,瘦,长一撮山羊胡子,一辈子没别的嗜好,就是爱吃肉。一年冬天,王家杀了一头羊,将羊肚子埋在后岗不吃。夜里我姥爷去将羊肚扒出,回来收拾收拾吃了。姥爷虽然和善,但据说继任村长当得还可以,赖着祖上创下的“封井”与“染头”制度,维持着村子前进,没出什么大差。

可姥爷的村长仅仅当了两年,就让外姓人给戗了。戗者是宋家。宋家本来是我姥爷辈才迁来的一个外地户,一副挑子,挑了一窝孩子。可来这里落脚后,赖着男人勤劳,起五更背筐拾粪;女人纺棉花,纺花不点油灯,点一根麻秆。四十年过后,竟熬成一个不大不小的肉头户,拥有三头牛,两头驴,两顷地。挑担子汉子成了宋家掌柜,农忙时还雇两个帮工。这时宋家掌柜在街上走,觉得再让一个刮盐土卖盐的人家当村长,对他指手画脚收田赋,情理上有些说不过去。恰好这时机构改革,村长易名,改叫保长,宋家掌柜便推了两石芝麻,送到十五里外周乡绅家,回来带回一纸文书,在村西土庙里一宣布,姥爷的村长就没了,宋家掌柜宋遇文就成了保长。不过村丁没变,仍是小路,改叫保丁,传人的工具仍是铁皮喇叭和小钹。

姥爷的村长没了,闷着头生了两天气,也就算了。惟独姥爷的兄弟三姥爷性子鲁莽,有些不服气。好端端的发面热饼,自家吃了几十年,现在改了姓让别人吃,心里想来想去想不过去。姥爷劝他:

“谁家的江山也不是铁打的,上边让换人,咱有个啥办法?”

三姥爷瞪着眼睛:“再换也轮不着他,这村可是咱爹开创的!”

以后每逢村里再断案,铁皮喇叭一响,三姥爷便提溜个粪叉,到村西土庙前转悠。

宋家掌柜上任以后,倒没改祖上的规矩,仍是封井,仍是染头;断案之前,仍让原告被告出些白面,让小路保丁烙发面热饼。发面热饼烙好以后,保长和族长还没动手,三姥爷横着粪叉来到铁鏊前,先拎起一张往嘴里送。保长宋家掌柜看着三姥爷手中的粪叉,拉着脸不言声;别的族长也不言声。纷纷说:

“断案断案。”

只是这热饼是按人头数烙的,三姥爷吃了一份,就苦了小路保丁。

以后每逢夏秋两季,该收田赋,小路保丁奉命到各家收赋。轮到申家门上,三姥爷又提溜个粪叉在门口等着。还没等小路保丁开口,三姥爷倒说:

“小路,你和你爹,以前可都是吃申家饭的!”

小路保丁的脸马上赤红,喃喃着说:“三爷,你别对我出毒气,宋家掌柜让收,我有个啥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