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第5/10页)

霭般模糊……此刻,我的一生正是如此,一幕幕从眼前闪过。只是放映速度过快,看不清大部分内容,只能看清自己。奇怪,我的生活在倒放,像电影画面倒放,比如,原本从楼上跌落下来、啪地摔在人行道上的人突然从地面跃起,倒飞向空中,倒飞进楼上窗户。闪过的我生活的一幕幕正是如此:我倒着飞快地跑,背景色彩斑驳,像印象派画作;身体渐渐缩小,缩至一个十几岁少年,一个小孩,一个满地爬的婴孩,最后,竟是全裸的小人;我啼哭着,被吸入一条每个母亲都有的通道,进到没有星点光亮的黑洞。在最后一线光亮自眼前消失那刻,我突然想到,死而复生者看见的隧洞尽头的光,其实不是天堂之光。换句话说,他们所见,其实不在前方,而在后方。回忆一下吧,每个人通过人生第一条隧洞时,情景不都如此:隧洞尽头的光照进我们胎儿时所处的幽暗世界,刺激着我们紧闭的眼帘,招引着我们爬往滑滑坡道,坡道将我们送入最终将与死亡相约的世界。我张口想叫,接着,睁开眼睛——

原来,我躺在床上。床边挂着白色布帘,将我与外边隔开。我陷在床里,盖着一条白色被单。隔着布帘传来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声音;金属碰撞的清脆声;轮子在油地毡上的滚动声;橡胶鞋跟与地面摩擦出来的挠心的吱吱声;一台台孤独的电子仪器发出的哔哔声。不知何时何人给我穿上了薄薄绉纱质地衣服。衣服轻,被子轻,然而我感觉身上像压着勒勒刮刮如军用毛毯的重物,如同遭遇非礼。一个一身白的男人站在我的床尾,像患有诵读困难症,吃力读着手里写字板上夹着的图表;头发跟航天物理研究生的头发一样杂乱;圆鼓鼓的肚子不受腰带管束,向外凸腆,盖住了腰带。他正对着一台磁带录音机咕咕哝哝。“病人昨天入院;病情:一度烧伤,吸入烟尘,体表擦伤,脑震荡。他是——”他注意到我盯着他,“啊,嗨,早上好。”他说道,“能听见我说话吗,年轻人?点点头。很好。能说点什么吗?不能?你的声带、舌头没问题。还处在惊吓中。记得自己名字吗?”我点点头。“好的!知道你在哪吗?”我摇摇头。“在马尼拉一家医院。这可是钱花得最值的地方。它的所有大夫不仅是MD,还都是PhD。PhD意思是,全都是菲律宾大夫。MD意思是马尼拉大夫。哈,开个玩笑,年轻的朋友,瞧你黄黄的脸。MD当然指医学博士,PhD呢,指哲学博士。这就是说,看得到的看不到的,我都能分析得清清楚楚。(3)你刚受这么大惊吓,身体状况还能这样,比较而言,相当不错了。嗯,有些伤,不过不算什么,要知道,你本来非死即残,至少断胳膊断腿。一句话,你命大。话虽这么说,我想,你头一定疼得厉害,拿莎莎·嘉宝的曼妙身材打个比方,应该疼到难以置信程度。我绝不建议用精神分析法。若有什么建议,一个护士就行了。不过,我们这儿漂亮护士都出口去了美国。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吗?”我挣扎着想说点什么,可就是说不出话来,只好摇摇头。“那好,先休息。记住,最好的医疗,就是要知道什么是相对论。无论你感觉多糟,知道有人比你的情况更糟,就好受了。”

说罢,他穿过布帘,房间里又只剩我。头顶天花板白色,床单白色,被单白色,病号服白色。或许全身白色就没事了,我偏偏感觉不好。我恨白色房间。如今,我独自待在白色房间里,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分散注意力。我可以不看电视,但不能没书读。可房间里甚至没一本杂志或一个病友,减轻我的孤独感。时间像精神病人口里流出的涎沫,一秒钟、一分钟、一小时,滴答着,缓缓流逝。因幽闭而产生的不安恐惧压上我心头。在这种情形下,往事仿佛显现于空空如也的白色墙面。谢天谢地,有人来看我了,把我从幻象侵扰中解脱出来。那天下午,晚些时候,四个群众演员,扮演拷问平的越南人,来到我的病房。他们刮了胡子,换上了牛仔裤、T恤,不再像刑讯者或坏人,恢复了有点失去方向、适应不了新环境却也无害的难民模样。他们只带了一个包有一层薄薄透明纸的果篮、一瓶尊尼获加。“怎么样,头?”最矮个说道,“你看起来状态很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