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第7/10页)

克劳德望着我,等我回答,准备给我打分。我很想帮助犯人,可无能为力。就算我不选,克劳德最终也会发现他受不了什么音乐。再说,我若不拿主意,我这个好学生的光环会失去些许亮色。最后,犯人要从目前处境中脱身,唯一真正的希望不在于我,而在于整个南越得到解放。于是,我说道:“选美国乡村音乐吧。越南老百姓受不了这种音乐。那种南方口音,那种稀奇古怪的节奏,唱词写的那些闻所未闻的故事——反正,听乡村音乐让我们有点抓狂。”

“好极了。”克劳德赞道,“那么,选哪首歌呢?”

我做了一些研究之后,去到西贡一家很受白种军人欢迎的酒吧,从自动点唱机上弄到一张唱片,家喻户晓的汉克·威廉姆斯的《嗨,美人儿》。汉克·威廉姆斯是偶像级乡村音乐歌手,鼻音浓重,至少在越南人听来,让乡村音乐听起来十足白人味。连受过美国文化熏陶的人,如我,听他这张因频繁播放而嘶嘶沙沙的唱片都难免不寒而栗。在美国,白人可以演奏爵士乐,黑人可以演唱歌剧,但乡村音乐是种族隔离色彩最浓的音乐。一群白人将黑人捆绑起来,动用私刑时,估计很喜欢乡村音乐。不是说乡村音乐一定就是白人对黑人施加私刑时爱听的,但实在想不出,还有别的什么音乐可为私刑助兴。正如贝多芬《第九交响乐》是集中营纳粹军官们,还可能是杜鲁门总统考虑是否用原子弹轰炸广岛时爱听的音乐,因为,古典音乐精妙高雅,恰好适合有精妙高雅思想的人在灭除粗俗野蛮的群氓时听。美国内陆的白种男人野性嗜血,比较而言,属低俗之类,乡村音乐正合他们。在西贡,因为害怕白种军人和着乡村音乐节奏狠揍他们,黑种军人绝不会去到白种战友光顾的酒吧。在那些酒吧,白种军人让自动点唱机不停播放汉克·威廉姆斯之类的乡村歌曲。充满磁性的歌声传达着:黑鬼勿入。

了解了汉克·威廉姆斯的乡村音乐,我自然自信地选定了他的《嗨,美人儿》。这首歌曲,除了我在犯人房间里,其余时间里通过扩音器不停向犯人播放。克劳德指定我做主审,任务是让犯人崩溃。这其实是我在克劳德审讯训练班的毕业考试。犯人先关在房间一周。一周里,房间一直亮着灯,响着音乐。门上窄口一天被拉开三次,把饭菜送进去,除此之外,没任何事情分散犯人注意力。一日三餐无变化:一碗米饭,一百克煮青豆,五十克煮肉,十二盎司水。我们告诉他,他表现如果让我们满意,就有机会选择想吃的东西。一周里,我甚至没看他一眼。一周后,才通过监控视频观察他。我看他吃饭,看他蹲在墙角排污口上排便,看他用桶里水洗漱,看他来回踱步,看他用小臂遮眼躺在床上,看他俯卧撑、仰卧起坐,看他拿手指堵住耳朵。他用手指塞住耳朵时,因为克劳德站在我旁边,我不得不有所反应,于是调高音箱音量。他手指移开耳朵时,我则将音量调低。犯人会抬头盯住一个摄像头,用英语破口大骂:“操你妈的,美国佬!”克劳德呵呵笑道。“至少他开口了。真正头疼的是那些一句话不说的人。”

犯人是代号为Z-99制恐分队中C-7小组的组长。Z-99制恐分队据点在平阳省一个秘密地区。他们策划了数百起手雷、地雷、炸弹或迫击炮袭击与暗杀事件,导致数千人丧生,西贡因此人心惶惶。Z-99制恐分队惯于采用连续两次炸弹袭击的手段,第二次炸弹袭击的目的是,炸死营救第一次遇袭者的人员。将手表改造成自制炸弹的触发装置,是犯人专长。去掉手表秒针、时针,经石英晶体小孔插入连接电池的电线,将分针设定所需延时,转动的分针一旦触及电线,炸弹随即爆炸。不少炸弹由地雷改造而成,要么盗自美军军用物资,要么购于黑市。也有用TNT炸药制造的炸弹。TNT炸药,藏在挖空的菠萝、法式长棍面包甚至女人胸罩里,一点点偷运进西贡。政治保安处为此编了数不胜数的笑话。我们知道,Z-99制恐分队有个表匠,在不确切知道他的情况前,我们称他守夜人。(4)如今,在我看来,他还真就像个守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