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第7/8页)

有关先遣队的传闻不胫而走。甚至在这次野地集中前,亦即桑尼表面认输实际赢我的那天晚上,他问起我这批神秘的男人。当时,我俩聊天,如前进的车轮停止了转动,没再继续下去。黑猫幸灾乐祸地看着我落败样子。我俩都没言语,不停地喝伏特加。终于,桑尼问起有关一支准备秘密进攻越南的秘密军队的传闻。我应道,压根没听说这事。他说道:“别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你可是将军的人。”

“我要是他的人,”我驳道,“更有理由不告诉一个共产分子。”

“谁说我是共产分子?”

我故作惊讶。“你不是?”

“我要是的话,会告诉你吗?”

桑尼的话无意中道出了地下工作者的两难处境。我们不能像超级英雄,打扮得不男不女、招摇过市,只能遁入隐形披风里,在西贡如此,在美国亦如此。在西贡,我曾参加有其他地下工作者参加的秘密会议,在那些没被盯上的房子的霉臭的地下室里,坐的是装着从黑市上买来的美国造手雷的箱子;跟其他人一样,我头上套一个阴冷的棉质头套,仅露两只眼睛。烛光或油灯的光照着我们,彼此熟悉的只有对方化名、体型、音色和眼白。此刻,看着莫利女士侧身倚住桑尼的手臂,我的眼睛因为葡萄酒、伏特加酒、烟草的刺激,肯定不再有眼白,而变得血红。肺吸入了不少烟,已适应房里污浊空气。咖啡桌上,烟灰缸一如平常,屈辱地堆满了烟蒂和苦涩的烟灰。我将没抽完的烟卷像扔入一口井扔入葡萄酒瓶,烟卷落入瓶底残存的酒里,发出微弱的斥责“呲”响。“战争结束了。”莫利女士说道,“难道他们不知道这点吗?”我站起身,准备离开,走之前想说几句意味深长的话,要让莫利女士永生难忘我的睿智。“任何战争从不会死亡。”我说道,“它们只是睡着罢了。”

“这话也可用于老兵吗?”她好像并不认为我的话有多深奥,问道。“当然可以。”桑尼说道,“老兵若不睡着,怎么做梦?”我差点回应,突然明白过来,他听似提问,其实无需回答。

莫利女士伸脸过来给我亲,桑尼则伸手过来让我握。他将我送至门外。夜如挂着的一块块密密的幕,甚是清凉。我驾车穿过一挂挂薄幕。一到家便上了床。上铺,邦已睡着。我合上眼睛,沉入一片幽暗中。床垫载着我飘过一条黑色河流,到了一个无需护照的陌生国度。那里,有许多警示性的东西,人影绰绰。时光将我的记忆冲洗得只剩下一样预示我不幸命运的东西,一棵古老木棉树,我在那个国度的最后落脚处。我脸颊贴住它的枯硬树皮。在我将从那个梦境进入下个梦境时,渐渐感觉,我耳朵贴住的格格棱棱的树疙瘩其实也是一只耳朵:卷曲僵硬;耳道弯弯绕绕,经历了漫长岁月,里面积有一层如青苔厚硬的屎垢。木棉树一半在我头顶,遮天蔽日,另一半在我下面,隐于盘根错节的地里。我抬头上看,发现原来不只有我枕着的这只耳朵,树干粗大,树皮上鼓着数百只耳朵。它们在听或已听到我听不到的各种声音。耳朵满树,情景很是吓人,我猛地往后一退,掉入了黑色河流。我醒了,汗水淋淋,气喘吁吁。我先是双手紧紧压着两鬓,接着踢去湿漉漉被子、掀起枕头查看一番,才又哆哆嗦嗦躺下。心脏像面被疯狂擂着的鼓,咚咚剧跳。好在没真的见一床割下的耳朵。


(1) San Joaquin Valley,位于加利福尼亚州。

(2) 从普契尼的抒情悲剧《蝴蝶夫人》(Madama Butterfly)中化来。该剧以日本为背景,叙述女主人公乔乔桑与美国海军军官平克尔顿结婚后空守闺房,等来的却是背弃,以自杀了结尘缘。

(3) Indian reservation,美国政府划分给印第安部落的地区,由美国内政部印第安事务局管理。保留地内的法律不尽同于周围地区,印第安部落具有一定的自治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