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八章(第9/11页)

“在!在这儿呐!”

“那就让她上来!”

于是,人们看见一个矮小的老妇人,衣着寒碜,全身干瘪,畏畏缩缩地走上了主席台。她脚上套着一双硕大的木靴,腰间束着一条蓝布大围裙。瘦削的脸庞裹在没有边饰的女帽中间,皱纹比日子放久了的苹果还多,红色短上衣的袖口里,伸出两只骨节粗大的长长的手。谷仓的尘土,洗衣的碱水,羊毛的粗脂,使这双手变得又糙又硬,布满老茧和裂口,尽管用清水冲洗过,看上去仍然脏兮兮的;而且,由于长年都在干活,手指总是微屈着,仿佛这双手本身就是她身受苦难的卑微见证。脸上印有一种修女般的峻刻的表情。眼神漠然,既无悲苦亦无矜悯,因而更其显得僵滞。成年累月跟牲畜打交道,久而久之也就变得木讷寡言,跟它们差不多了。这是她第一回瞧见自己被这么多人围在中间;这些旗帜,军鼓,穿黑礼服的先生,还有参议员胸前的荣誉勋章,她看着只觉得心里发怵,木呆呆地站在那儿,不知道是该向前走,还是该往后退,也不知道下面的人群干吗要把她推上来,这些评审先生又干吗要这么笑吟吟地看着她。这位操劳了半个世纪的女雇工,就这样站立在喜气洋洋的先生太太们跟前。

“请过来,尊敬的卡黛丽娜-尼凯兹-伊丽莎白·勒鲁!”参议员先生从主席手里接过获奖名单,开口说道。

他看了看名单,再朝老妇人瞧了瞧,语气慈祥地重复说道:“请过来,请过来!”

“你聋了吗?”迪瓦施从坐椅上跳将起来。

他冲着她的耳朵大声喊道:

“五十四年劳作奖!银牌一枚!二十五法郎!都是给您的。”

她接过银牌,端详着它,然后脸上漾开一股充满幸福的笑意;旁边的人听见她边往下走,边喃喃地说:“我要把它交给本堂神甫,请他为我做弥撒。”

“瞧她那股傻劲儿!”药房老板朝公证人俯过身去,大声说道。

评奖会结束了;人群四散开去;既然演讲已经念过,现在人人各就各位,大小事情一仍其旧:东家责骂雇工,雇工叱打牲口,获奖的牲口角上挂着荆冠,懒洋洋地回棚而去。

这当口,国民自卫队员登上镇公所的二楼,刺刀上扦着蛋糕,军鼓上挂着一筐酒。包法利夫人挽住罗多尔夫的胳臂;他把她一路送回家;两人在门口分手;随后他独自在牧场上散步,等着开宴。

宴席时间拖得很长,吵闹不堪,招待挺差劲;宾客们实在坐得太挤,要动一下胳臂肘都不容易,权充长凳的窄条木板吃不住上面的分量,险些儿断下来。人人放开肚皮,狼吞虎咽地对付着自己的那一份肴馔。每个人的额头都淌着汗;一股白蒙蒙的雾汽,犹如秋日早晨河上的薄雾,飘浮在餐桌上方、油灯之间。罗多尔夫背靠着帐篷篷壁,一个劲儿地想着爱玛,所以对周围的一切都充耳不闻。他身后,仆人们在草地上堆放用过的盆子;邻座跟他说话,他没有搭理;人家给他斟上酒,周围的喧闹声也愈来愈响,可是他的脑子里却是一片寂静。他默想着她说过的话,她嘴唇的模样;她的脸,亮闪闪地显现在筒形军帽的帽徽上,就像映现在魔镜里似的;她的长裙褶裥沿着篷壁垂挂下来,爱情的时光绵延不尽地展现在未来的图景上。

晚上放焰火时,他又见到了她;不过她是跟丈夫、奥梅太太和奥梅先生在一起,药房老板见到火星掉下来,生怕会出事,担心得不得了,时不时要撇下他们,跑去对比内叮嘱几句。

焰火筒都是事先运到迪瓦施先生府上的,镇长先生过于谨慎,把它们全都藏在了地窖里;这样一来,火药受了潮,几乎没法点着,而压轴的那枚,原本应该呈现一条龙咬住自己尾巴的图案,结果根本没放成。偶尔有几枚不起眼的万花筒腾空而起:张着嘴巴的观众中顿时响起一片喧哗,其中还夹杂着女人的尖叫声,因为有人趁黑捏了她们的胸脯。爱玛默不作声,轻轻地依偎在夏尔的肩头;而后,她仰起脸,目光也随着划过黑色夜空的焰火。罗多尔夫在彩纸灯笼的亮光下凝视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