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第2/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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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下一下敲门——门内响起了刷刷拉拉的脚步声,伴着费力的咳嗽。我心里开始紧张。里面的人边咳边问:“谁呀?进来就是呀。”

“大伯,是我。”

“你是谁呀?”一边问着,门开了一道缝。

他眯起一双老花眼看着我。

“大伯,您在葡萄园做工的女儿回来了吗?”我这样问,心怦怦跳。

“哦,回来啦,回来啦。你是——”

“我就是那个园子的……来看看她。”我马上松了一口气。

老头子听了立刻躬下腰,“这孩子是自己跑回来的,满身泥巴,头发抓得稀乱……”他呻吟起来。

“天哪!”我在心里叫了一声,心想不管怎么说鼓额总算回到了自己家里。刚才我慌得来不及端量这个老人,这时才看清他有六十多岁,干瘦干瘦,黝黑干硬的皮肤贴在了骨骼上,好像被阳光给烤得没有了一丝水分。他身上的衣服是脏脏的,裤子单薄,只搭到膝盖下边一点儿。这使我想到鼓额刚来葡萄园时的那身打扮虽然寒酸,还算是这个家中最好的穿着。

他几乎是搀扶着我跨进了屋子里——左脚刚刚迈进门槛就被磕了一下,因为屋内地面要远远低于屋外。这儿无一例外的是,村里人家为了取暖,也为了节省建筑材料,都故意把屋内挖得很低。这样冬天好一些,夏天就要提防漫来的雨水……炕上坐着一个生病的女人,她就是鼓额的母亲。她还不算太老,头发还没有全白,脸上的皮肤也不像男人那么粗糙。可是她的脸黄得厉害,没有一点儿血色。她半卧半坐在炕上,一片胸脯露在外面,黝黑干瘪的乳房低垂着。这会儿她赶紧整了整衣服,试图从炕角挪过来,一边打着招呼。

屋里有一股刺鼻的气味。我想坐下,可又找不到地方——好像也没什么地方可坐,到处都堆放了杂物,如没有剥过的玉米和豆棵,还有一些高粱穗子。炕上的女人用衣袖抹了抹炕沿,让我坐在那里。我请大伯也坐下,老人慌促地摆着手,颤颤抖抖地坐在炕边上,对妻子说:

“这就是东家,大恩人哩,大恩人哩!”

老太太拍了一下手,像磕头似的身子一俯一仰喊着:“了不得了,了不得了!看看让你这么远跑来了,了不得了!”

这真让我不知如何是好。我还没有看到鼓额呢。葡萄树下那种可怕的搏斗的痕迹还在眼前闪动……她在哪儿?我不敢询问,就这样呆坐着。停了一会儿,我听到大伯跑到另一间屋里,吭吭哧哧劝解着什么——我明白了,他在跟鼓额说话。

我屏息静气,只想听到她的一点儿声音。鼓额这会儿就在隔壁,我多想即刻过去看她,又怕冒昧。我坐立不安。女人说:

“唉唉,孩子不懂事哩。跌跌撞撞跑回来,进门就哭哩。我说,有人欺负你啦?她也不吭。我说东家可知道?她还是不吭。到后来我才知道,东家不知道哩。我说天哩,这可怎么办!天哩,了不得哩!”

她不知怎样表达那种歉疚的心情才好。我听不下去,这真让我无法忍受。这是天底下最难以忍受的一种声音。我扶住了她一俯一仰的身子:“大娘,您不要这样,是我们对孩子照顾不够,我们的心太粗了……她伤得重吗?”

“这还算伤?也就是磕磕碰碰掉点儿头发。再说哪里没有坏人,哪里没有几个不长进的玩意儿?都怨她自己没眼色,给东家添累。我让她爹揍她一顿,她爹下不了手。这会儿在东间里赌气哩。”

“您不该这样,她可没有一点儿错啊!”

“就该打!恩人哩,孩子哪次回来都捎那么多好东西,还有钱。俺前世积下什么功德,今生今世都没法报答你哩……”她两手扑打着炕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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