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水菩萨(第10/10页)

  此时的他,全身上下已经没有了人的模样,胡子拉碴,瘦得可怖,阳光照在他身上,就像是照在鬼魂的身上。他躺在一把快要塌陷的躺椅上,眯缝着眼,打量着来往行人,但身体却是纹丝未动的,几只蜜蜂越过油菜花,又越过杂草,在他的头顶嗡嗡盘旋,可是,无论他有多么焦躁,他再也没有赶走它们的气力了。即便年幼如我,也清楚地知道了这样一桩事情:他马上就要死了;他剩下的人间光阴,已经屈指可数。

  自此之后,我再也没有见到过他。

  也常常禁不住去想:在生死的交限,牛贩子定然没有认出我来,一如他定然想不到,我以为他带来的屈辱之感会在相当长时间里挥之不去,而事实上,它们并没有想象中的顽固,晨昏几番交替,我就在我的身体里找不到它们了,到了后来,我只记得,我有过那么一个怪异的看苹果的下午。

  这么多年,我当然也见到了真正的苹果,四川的苹果,山东的苹果,甚至北海道的苹果,机缘凑巧,我还去了不少的苹果林,四川的苹果林,山东的苹果林,甚至北海道的苹果林。置身在这些苹果林里,偶尔的时候,漫步之间,我一抬头,依稀还能看见牛贩子,他就站在其中一株苹果树的树荫底下,仍旧形迹可疑,焦躁地四处张望,似乎是还在想找人说话。

  这当然是幻觉。但我希望这幻觉不要停止,最好将我也席卷进去,让我和牛贩子重新走回那个看苹果的下午。果然如此,在小庙前的柳树底下,当他陷入疲累之时,说不定,我要给他接着讲一讲《封神演义》;最好是还能告诉他:无论你在哪里,不管是九霄云外,还是阴曹地府,为了自己好过,你终归要找到一尊菩萨,好让自己去叩拜,去号啕,去跟他说话。

  这菩萨,就像阿赫玛托娃在《迎春哀曲》里所说:“我仿佛看见一个人影,他竟与寂静化为一体,他先是告辞,后又慨然留下,至死也要和我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