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水菩萨(第9/10页)

  他几乎是个废物。小跑了不到十分钟,刚刚跑到一座小庙前,他就连连地剧烈咳嗽起来,停住步子,弯下腰,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息,稍后,又眼泪汪汪地看着我,表情里竟然掠过一丝明显的羞涩。我见他实在难受,就转而劝他稍作歇息,于是,两个人几乎还没开始赶路,就又在小庙门前的一棵柳树下坐了下来。

  咳嗽稍稍止住一点,他便重新开始了信口开河,竟然说背后的小庙是吕洞宾修建的。我提醒他,吕洞宾是道士,不是和尚,他倒是毫不慌张,接口便说吕洞宾在当道士以前就是当和尚的。到了这个地步,我已看清他的面目:只要我跟他说话,他便会上了瘾一般将话题纠缠下去,无休无止。我便闭口不言,他先是讪讪而笑,转而又劝说我去庙里拜一拜。我忍无可忍,问他为什么不拜,他却笑了,笑着摇头:“我这辈子,没什么菩萨保佑我,哪一尊我都不拜。”

  天地之间仍然残留着夕阳之光,这光芒虽说还能穿透柳树的枝叶照到我们身上,但也正在一点点消失,我们站起身来,再往前走,哪里知道,刚走出去几步,我所有对苹果饱含的热情和想象就将宣告破碎,这个冗长的、看苹果的下午也终于来到了戛然而止的时刻——他站在我身后,定定地看着我,又认真地说:“我是骗你的,压根没什么苹果。”

  “我才是得了胃癌的人,可是,胃癌又不传染!偏偏就没一个人跟我说话……”多年以后,我还记得牛贩子一大段说话的开场白。其后,他告诉我,在得胃癌之前,他就没有结下什么善缘,现在好了,胃癌缠身之后,人人都说他的病会传染,走到哪里都被人轰出来,他又孤身一人,无家无口,想找人说话都想疯了。偏偏遇见了我,赶紧就骗了我,先为的是,只想跟我说说话,再为的是,要是真的走不动路了,我说不定可以搀着他走。至于这一下午的行程,就算没有遇见我,他自己也会走一遭的,先去母亲已经不存在的坟地上看一看,再去看看一个女人,这个女人,是他的相好,“嘿嘿,这件事情谁都不知道,”他苦笑着说,“不过,我现在病发作了,一步也走不动,看不了她了,骗你也骗不下去了——”

  世间草木为证:我一直都在怀疑他。但是,必须承认,他的话于我仍然不啻一声黄昏中的霹雳,彻底了断了我和我的苹果们,如梦初醒,我张大了嘴巴,半天说不出话来。

  多年以后,我还记得我和他的告别:我发足狂奔,在燕麦与油菜花之间穿行,麦浪滚滚,犹如屈辱在体内源源不绝;以我当时的年纪,“死亡”二字还停留在书本上、电影里和千山万水之外,即使它就在我的身边真切发生,我也不会为了这件庞大的、远远高于自己的物事去惊奇,去难以置信,当此之时,屈辱已经大过了一切,这看苹果的下午,让我在震惊之后明白了一件事情,即,我可能是愚蠢的。一片并不存在的苹果林,就足以使我鬼迷心窍。这事实岂止伤心二字当头?那就是一清二楚的屈辱。在奔跑中,我委屈难消,悄悄回头,依稀看见牛贩子还站在道路的中央,似乎也在呆呆地看着我,不多久,像是连站都站不住,他趔趄着,又坐回了柳树底下。

  而我,我还将继续奔跑,继续感受麦浪般起伏的屈辱,甚至到了后半夜,从梦境里醒转,想起自己的愚蠢,仍然心如刀割。我一点也不想再看见他。

  人间机缘,翻滚不息,又岂是几处杂念几句誓言就能穷尽?事实上,就在一个多月之后,我便又见到了他。那一回,我受了指派,去镇子上买盐,归途中,路过一处人家,这户人家破败不堪,院落里长满了杂草,杂草间隙,又长着几株绝不是有意栽种的油菜花,稍微定睛,我竟然又看见了他,那个欺瞒过我的牛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