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3/4页)

这是关于拜伦的一本书,那上面引用的是诗人的一段话。

他的手指在颤抖,抬起头来看着我,目光里泛起询问的光亮。我不止一次地看过这段话,问他:“怎么呢?”

武早害怕光亮一样闭了闭眼睛:“‘不管个人的牺牲如何’?不管……”

我琢磨他的意思。

“林泉总有一天会发现我的……他们会重新把我拉到水边……‘你必须喝’,那个穿白大褂的人命令我。这种水让人变得昏昏沉沉。我攥住他,把他的头按进了水中。他没命地挣扎。另一些人跑过来,后襟给风扬起来——白大褂里边是一色的黑衣,黑衣上的铁钉闪闪发光……我害怕了。他们一下扑过来,往狠里揪我。我的牙都给磕掉了。他们逼我承认:你是一个精神病人……”

武早的泪水从鼻子两边流下来。

“我的好兄弟,他们硬是把咱俩分开。他们见了你就握手,客客气气,这是在哄骗——你刚一离开他们就往死里折磨我,你看我身上脸上,这些伤疤……”武早说着脱下了外衣。令我惊奇的是他真的浑身布满伤疤——如果这些伤疤不是他发病时自己撞伤抓伤的,那就只能是他人折磨过——这是可能的吗?我正忍住惊讶,充满疑虑地看着,他把头一下抵在我的胸口:“他们不会罢休,到处找我,你出去时千万要看看后边有没有跟踪的人……”

我安慰他,设法将一点药粉掺在水中让他喝下了。他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渐渐合上。我悄悄地把屋门锁了,退出来。这时候我多想去阳子和吕擎的屋子里坐一会儿,因为睡不着。可是我站在门口听着他们发出的鼾声,只好忍住了。

3

白天,我不得不花更多的时间去照顾他、安抚他。我设法汇集起他过去曾经喜欢过的一切,让乡间音乐,让拐子四哥的狩猎故事,让万蕙那些家长里短,让鼓额那种深沉温柔的目光……这一切去簇拥他安慰他。我期待所有这一切能够化解他心中的烦恼、焦躁和不安。

这些稍有作用。可后来我惊奇地发现,大胡子精却能让武早真正地镇定下来。

这个粗鲁的镇长一见了他就直截了当地谈生意,谈酒厂的生产。而每逢这时候武早就发出了果决而坚定的声音。有一次他对大胡子精说:“你必须在这个秋天之前把那个设备搞到,搞不到就甭打算在春天酿出第一批酒来——还有我说的橡木桶,对,就是橡木桶,别的不行——你找的那些制桶匠根本就不能用。那不是一般人可以随便弄弄的,不是做柜子箱子。我要亲自指导。你先按我说的去搞吧。”

“搞一套新设备,财政上负担不起,他们园子里又没有那么多钱……”大胡子精在武早干脆利落的指挥下倒是有些蔫,说话像呻吟似的。

“那就去那些倒闭的酒厂看看。他们的设备闲在那儿,卖不出去就是废铁。不过我得亲自鉴定才行。”

大胡子精讨好地竖起了拇指。我在一边看了真是高兴。

冰凉的月光下,肖明子吹响了笛子。那种笛音是万蕙和拐子四哥最喜欢的。月色下,在闪亮的葡萄叶的露珠上凝聚了多少故事。多么好的夜晚哪,在这笛声里,我看到罗玲来了,她是悄悄地走进来的,默默地在他身边坐了。笛声在安静的夜色里可以传向很远。野鸡的叫声被压过了,大海滩上只有这冰凉的笛声,像一曲温暖的、在夜空和树隙里流动的爱情故事。这笛声里,我惊奇地发现武早一动不动,静静地听着,目光望着黑黢黢的葡萄藤蔓……我走近了武早,他握住了我的手,鼻音很重地说:“我一抬头就看到了!瞧她就在月亮下边……”他大概把罗玲错看成了象兰。

远处的芦青河汩汩流淌,这条河今夜离我们多么近啊。“你听,听到了河水声吗武早?”他抬起头来。远处的确是河水奔流的声音。北面大海的潮声也可以听得清晰。那哗哗的水浪啊……我突然想起那个夜晚我们一起读过的句子,吟道:“……撞在岸上的波浪一个一个溃散了,但是海洋总之获得了胜利……”